杨婉清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跟将军说。”
灵儿浅浅对凌云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玉宝放下刚沏好的茶看向凌云，凌云轻轻点头，玉宝向杨婉清微微一福，也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关上，“卡巴”一声。屋里一时安静，两个人都没有先开口。
良久，终是杨婉清先开出了声，“将军，刚才又说我好看。我，真的好看？”杨婉清的声音很轻，语气怯怯，像风吹过残烛的火苗，随时要灭。
记得第一次，是那日凌云来接亲。黑水城外，边关的夕阳洒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了一个橙金色的轮廓。
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认真且真诚的对着自己说：“杨婉清，你真好看。”
那时候杨婉清的心情是复杂的，眼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她看得到她眼里干净的，真心的，不带一丝成年人之间情愫的欣赏。
那时候，杨婉清觉得这世间对她还是有温情的，哪怕自己对她那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最终会永远深埋在心里，她也是开心的。
嫁进凌家，至少可以与心上人朝夕相对，能看着她，她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此刻，杨婉清再次听到了完全一样的夸赞。她相信，也愿意相信，在凌云的眼里，自己真的很好看。
杨婉清目光灼灼，仿佛要把凌云点燃。凌云的心不受控制的“砰砰”跳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凌云勉强把就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压回去，故意扬起眉梢，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指尖触到大红喜服，锦缎的冰凉：“何止好看？这皇城的胭脂水粉堆成山，也没一个能及得上你半分……”
前世今生，凌云见过的美女不算多也不算少，杨婉清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子。与后世科技加工出来的那种完全不一样的美人。
不施脂粉的时候，她像曹雪芹笔下的绛珠仙子，我见犹怜；若唇上点那么一点嫣红，她便能如红日初升时的朝霞，艳丽夺目到令人晕眩。
凌云的话撞得杨婉清猛地一怔。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不敢信。往日里，各种夸赞的话被人说了千遍万遍，杨婉清从来不曾有过悸动。她只当那些人是恭维，或者习惯。
此刻，她的心却因为凌云简单的，完全没有任何修饰的“好看”两个字，而心跳不已。
从杨婉清开始记事，每一个人，每一句溢美之词，都只是那些人为了讨太后欢心。或者，她真的很美，但她从未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过欣赏和尊重。
而在凌云的眼睛里，杨婉清却知道，自己只是一朵开在春日阳光里的花。身上有的只是自己纯粹的颜色。
下一瞬，她的眼眶就红了。
不是先前那种含着愁绪的湿，是滚烫的泪珠子砸下来，砸在喜服的红缎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她的肩膀安静地轻轻抖着，苍白的脸上竟泛出点薄红，像雪地里开了朵颤巍巍的红梅。
“仙子……”她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裹着泪，“将军倒会说玩笑话。我哪里是什么仙子，我是……是要被送去喂狼的祭品”
”是一个应该被用到极致的物件儿。”
凌云一见到她的眼泪，心立刻就慌了，她抬起手，却发现手里并没有可以为她擦拭眼泪的东西。
她扯起袖子，又发现自己还穿着居家的便服，似乎不可以用来给眼前这金尊玉贵的公主擦眼泪。
情急之下，凌云扯过身边自己明朝要用的大红盖头，故做调侃道：“唉呀，公主小娘，怎么哭了！”
杨婉清并没有理会她拿来给自己擦眼泪的东西是什么，接过来，捂着自己的脸，缓了缓说道：“云姑娘，你好生听着，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这一次，她没有叫她‘将军’。
她的眼神一变，凌云心头一凛，身子不由得立刻坐直，“公主小娘，您请说。”
“云姑娘，”杨婉清带着鼻音，却不再颤抖，她正色道：“今晚我来，除了道别，还有两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嗯”。凌云重重点头。她的手不由得抬起，却在触摸到杨婉清衣袖时骤然顿住——她们之间，似乎不可以这样。
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却让杨婉清眼睛里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失落，只一瞬，便被凌利所取代。
杨婉清道：“云姑娘，有些东西，我要给你看。但是，你必须先答应，不管你看完以后，我向你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你都必须答应我！”
她的眼神坚定，仿佛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一定能让凌云甘心听命；她的语气笃定，就好像她也知道，凌云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自己一般。
凌云看着她的眼神有片刻停滞，似不知自己应该怎样。随即，凌云再次重重点头：“好。”
“给，你看看。”杨婉清压低声音，从宽大的袖袋里掏出几样东西，递到凌云手里。
“啊……这，这些……”
片刻之后，凌云张大嘴巴，惊疑不定地看向杨婉清，想要在她的眼里求得一点肯定。这些东西太让凌云震惊了，是她苦苦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的东西。
“都是真的！”杨婉清嘴角勾起一抹凌云从未见过的冰冷笑意：“在她身边13载，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轻呲一声，笑容冷漠且决绝。
“可是…为什么？”
这些东西，对凌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若交到皇上手里，不仅太后，也许整个杨家，乃至于朝堂上近一半的官员都可能九族不保。
杨婉清为什么在自己就要远嫁和亲的前夜拿给自己？
凌云一时竟看不懂杨婉清的意思。
两人因为凌肃中毒的事曾经合作过，而这个特殊的时刻，要说杨婉清为了和亲之事放手一搏倒也说得过去。但一下子拿出如此关键的证据，基本上能让整个杨家五族尽灭。杨婉清为何会突然做得如此决绝？
“我是为了自己。”杨婉清当然看懂她的疑惑。
“昨晚，嬷嬷告诉我，”杨婉清的眼里涌上泪来，声音又一次哽咽：“娘，我娘，是让杨云舒赐死…”
凌云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放了下来，眼里用力堆起的光也暗淡了，笑容凝固在脸上。在这一瞬间，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做。
“公…主…”凌云迟疑开口，却也只说出两个字。
自知道杨婉清要嫁给凌肃，凌云就了解过她的情况。她的娘是个歌伎，生得绝色，做了国舅爷姨娘之后也安分守己，从不争宠。
这么安静老实的人，怎么会就招了太后的嫌，一定要赐死她呢？
她只查到了杨婉清娘已死，却没继续查原因，这会儿听到杨婉清自己说出来，倒着实很有些意外。
杨婉清抽抽噎噎，说了小时候还在娘身边时的一些事：说她娘如何教她不争不抢，安于平淡；娘死后太后接她进宫如何疼她；却又如何请一些花楼里的嬷娘来教她一些本不该高门贵女学的奇淫技巧……
凌云挤出的笑僵在脸上，抬手悬在半空，竟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该不该如对待自己闺蜜一般抱抱她或者摸摸她，自己与她之间的关系实在很是奇怪且尴尬。
杨婉清顿了顿，按着胸口，深吸一口气，“谁知嬷嬷告诉我，我娘是被太后赐死的。”
太多问题没有答案，凌云歪着头盯着她的眼睛，等着她的下文。
杨婉清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露出个带着怨恨的苦笑：“嬷嬷说，太后认为，要让我安心听命，就得断了我对其他任何人的念想，不然必会影响将来大计。”
“那嬷嬷为什么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告诉你？”凌云总觉得这事，不是嬷嬷好心，心疼杨婉清这么简单。
“咯咯……”
一声极轻极轻的响动从屋顶传来，凌云知道，这是小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七开始有了一个定时发出信号，让凌云知道他一直在的习惯。
凌云耳朵动了动，会心地勾起一个自己也没发现的甜笑，随即立刻又放下了向上勾起的嘴角，认真地看着杨婉清。
“云姑娘不信我？”杨婉清眼里水光盈盈，跳动着两团烛火的影。
“云姑娘信你，可云麾将军却不能尽信你。”凌云道。
“嗯，也是。”杨婉清眼里的光暗了暗，长睫毛盖住了那双星辰般的眸子：“那将军当我没来过，朝阳告辞了，祝将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杨婉清起身欲走，可她眼里无尽的悲伤，无奈，绝望……在这一瞬间刺得凌云心口好像开了个洞，吸进胸腔的空气仿佛都从那个空洞溜走，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脑子里不知闪过什么念头，凌云直觉不好，她手比脑子更快，一抬手便拽住了杨婉清的衣摆，“婉清，你，还没说完。”
扭头看着拽着自己的那只纤细的手，如此纤细白皙，却又粗糙而伤痕累累。虎口，指尖还有茧子。这怎会是女子的手呢？
杨婉清缓缓抬眸，眼里的复杂的情绪里少了些旖旎，她正色道：“先夫人的死，也跟太后有关。”
一语震惊了屋顶和房里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