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上官玄并未再有任何激烈的举动。他依例进宫递交了述职文书,拜会了几位礼制上需要拜会的上官旧部与门生故吏,言行举止皆符合一个久任归来官员的惯例,沉稳而低调。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常规拜会之下,他敏锐的耳目和多年为官练就的洞察力,却从未停止运转。他仔细聆听着每一句看似闲谈的话语,观察着每一位官员的神情态度,从中捕捉着洛阳权力格局的微妙关系。
他注意到,并非所有官员都对武安王萧煜唯唯诺诺。几位以清流自居、掌管文书典籍或礼仪祭祀的官员,如太常博士向子平那般,言谈间对萧煜的专权隐约流露出不满,但对陛下近来的几次“独断”却又抱有微妙的期待。而另一些实权部门,如度支曹、驾部,则明显能感受到萧煜势力的渗透,官员们言辞谨慎,滴水不漏。
更重要的是,他捕捉到了一个名字——御史中丞王戎。此人以刚正不阿、直言敢谏闻名,据说曾数次在朝堂上顶撞萧煜,虽屡遭打压,却依旧屹立不倒。最重要的是,有消息称,王戎对端木珩此番凭借军功骤然高位、且行事张扬之举,颇有些不以为然。
是夜,上官玄未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趁着夜色,叩响了这位中丞大人府邸的侧门。
王戎对于上官玄的突然夜访似乎并不十分意外。他将其引入书房,屏退左右。书房布置简朴,却堆满了卷宗典籍,透着一种清寒刚正之气。
“上官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王戎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带着御史特有的审慎与疏离。
上官玄拱手,神色郑重:“王中丞快人快语,在下便直言了。玄此番回京,见朝局波澜暗涌,武安王权势日炽,而陛下……似有振作之意。玄虽人微言轻,然既食君禄,亦不敢全然置身事外。只是离京日久,诸事不明,特来向中丞请教。”
王戎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内心:“上官大人过谦了。大人乃上官氏嫡子,宗正卿之子,何须向王某请教?更何况,如今上官氏与武安王府走动颇近,大人此言,恕王某愚钝,实在不解。”
这话已是极其直白的试探和质疑。
上官玄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知道这是关键考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痛却清晰:“王中丞所言甚是。正因目睹家族近年所为,渐失士林之风,趋附权势,玄才深感痛心与不安!玄虽出自上官氏,然首先是朝廷之臣,心中所念,乃是社稷安稳,君权尊荣,而非一姓一府之私利!”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王戎审视的眼神:“玄知空口无凭。但请中丞拭目,玄之行止,绝非为虎作伥之辈所为。今日冒昧来访,只因久闻中丞风骨,欲求一二真知灼见,以免行差踏错,辜负圣恩。”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王戎紧绷的神色微微缓和了一丝,虽未完全信任,但眼中的审视之意稍减。他缓缓开口,不再绕弯子:“上官大人既如此说,王某便姑妄言之。如今朝堂,确如逆水行舟。武安王树大根深,然陛下亦非庸主。近期邙山驻军之事,便是明证。”
他话锋一转,似有所指:“只是,破局蓄力,亦需契机。更需……身在其中之人,立场分明,心志坚定。稍有摇摆,便是万劫不复。上官大人……可明白?”
上官玄心中一震,知道王戎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看他的选择。他郑重颔首:“玄,明白。谢中丞指点。”
这一次夜谈,并未达成任何明确的协议,但一条极其细微的、潜在的沟通渠道,似乎在这两个都对当前局势不满的男人之间,悄然建立了。
上官玄离开王府时,夜色更深。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想要真正破局,他需要更多的筹码,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上官玄夜访王戎后的第三日,一封没有落款、仅以一方不起眼的“竹节”纹火漆封缄的密信,经由一个看似普通的小厮之手,悄然送入了端木府主宅,直接递到了上官徽的贴身侍女挽梦手中。
挽梦心中诧异,谨慎地检查再三,方才呈给正在窗前临帖静心、却始终难掩眉间郁色的上官徽。
“夫人,门外一小厮送来此信,指名交给您,却不肯说来自何人。”
上官徽放下笔,接过那封信。触手是极普通的纸张,唯有那“竹节”火漆,让她心尖莫名一颤。这个纹样……她依稀记得,似乎是兄长年少时偏爱使用的私印图案之一,因其性爱竹之刚直清韧。
她指尖微颤,小心地剥开火漆,展开信笺。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字迹是刻意变换过的、略显生硬的笔体,但行文间的语气与个别用词习惯,却让她瞬间确认了来信者的身份。
信上并无寒暄问候,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妹卿如晤。闻府中事,心痛如绞。父之所为,寒彻骨血,然兄已归,断不容你再受磋磨。洛阳水深,兄自当步步为营,为你斡旋。然如今之势,敌友难辨,纵有万般心思,亦需时机。”
“另,据悉,阮云归先生已于月前离开南阳,悄然返洛,现隐于城西‘望云轩’整理书稿。此事知之者甚少。兄知你二人曾有旧谊,或可……谨慎往来,暂慰心怀,亦或可探听朝野清议动向。万望珍重,切莫灰心。兄字。”
每一个字都透着兄长那份不善表达却沉重如山的关切,以及一种在重重束缚下竭力为她寻找出路的艰难。
上官徽紧紧攥着信纸,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对兄长冒险传递消息的担忧,有对父亲绝情的悲愤,更有看到那尘封已久的名字时,心底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阮云归……他回来了? 还就在洛阳? “望云轩”……那是兄长年少时因仰慕阮云归特意提笔命名的,用以与一众文人雅士品茗论赋的地方。
兄长此举何意?是真的觉得她需要故友慰藉,还是……暗示阮云归或许能提供某种帮助?亦或是想通过她,与阮云归及其所代表的清议名士阶层建立某种联系?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速旋转。她深知与阮云归私下往来风险极大,若被有心人察觉,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尤其是此刻,端木珩对她猜疑未消,府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但她枯死的心湖,却因这封信和那个名字,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微澜。那是对过往一段纯粹时光的怀念,也是对眼前窒息困境的一种本能的情感逃离渴望。
她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仿佛也将自己所有的犹豫和恐惧一同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