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徽望着端木珩微湿的下摆,心头微热。堂堂镇北将军,竟当众涉水取帕,他本不必如此。
她正欲开口,郑三娘却突然抚掌轻笑,当真是鹣鲽情深,羡煞旁人呢。她语带轻叹,
手中把玩着碧玉箫,眼尾却扫过萧承翊,笑意更深,“只是...三娘忽然想起一桩旧日趣闻,说来与诸位解闷。”
她稍作停顿,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去年秋深,听闻那位名动天下的阮先生特意从南阳赶来洛阳,竟不是为了访友,而是独独为了咱们的徽妹妹......”她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落在上官徽瞬间苍白的脸上,一字一句道:“在香山寺的杏叶深处,特意弹奏了一曲《凤求凰》呢。那琴声据说如泣如诉,引得无数香客驻足聆听,皆叹那才是真正的......知音难觅,风华绝代。”
话音落下,席间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看向上官徽所在地水榭。
“三娘想必是记岔了。”
上官徽的声音倏然响起,瞬间划破了席间诡异的沉寂。她面色依旧带着些许苍白,但眸光已然沉静下来,直视着郑三娘,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妾身待字闺中时,确曾于香山寺进香,偶遇阮先生。彼时阮先生知我即将大婚,以一曲慷慨激越的《广陵散》相赠,以为贺礼,感念其名士风度,妾身至今铭记。此事当时亦有诸多香客与寺中僧人为证。”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终落回郑三娘那略显僵硬的脸上,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
“《凤求凰》乃慕求之意,与当日情境天差地别。三娘方才所言,不知是听信了何处的讹传,还是……一时口误?”
哦?竟是如此么?郑三娘故作惊讶,眼底却掠过一丝得意之色,“想必是寺中的小沙弥不识音律,听错了,也是有的。”
不等上官徽回应,萧承翊适时轻笑了一声,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酒杯边缘,意味深长道:“说起来,那阮氏似乎赠过表妹一方绣着墨竹的帕子?不知今日可曾带在身上?”他故意提高音量,目光在上官徽身上逡巡,“毕竟表妹向来仰慕名士风流……”
“哗——”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上官徽面色倏地一变。她与阮云归清清白白,可他二人如此一唱一和,分明是要给她扣上的罪名,给阮云归泼上孟浪轻浮的污名。
“表哥慎言!”她霍然起身,“阮先生乃当世名士,妾身敬其才学,从未有过半分越礼之举。”
“可有人分明看见,你们……”
“郑小姐。”
一道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地声音骤然响起,瞬间压倒全场私语。
端木珩缓缓起身,本将倒不知,你还有窥探他人行踪的癖好。
他语气平缓,甚至听不出多少怒意,但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所形成地威压,让素来养尊处优地郑三娘呼吸一滞,瞬间白了脸色,将即将要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不等众人从这突如其来地发难中回神,端木珩已将视线转向脸色微变地萧承翊。
“萧世子!”端木珩忽然将玄色衣袖一展,露出虎口处狰狞的伤痕:巧得很,年前查抄军械库时,发现几箱火器刻着的私印颇为眼熟——”他锐利目光直刺萧承翊,“萧世子既然耳目灵通,可知那私印,是谁家的?
满座瞬间死寂。武安王府私贩军械的传闻,顿时浮现在每个人心头。
端木珩冷笑一声,指节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我夫人念旧,本将亦然。他目光如刀,直刺向萧承翊,只是有些人,连念旧的资格都没有。
曲水源头的王肃,目光如幽深的潭水,在端木珩冷峻的面容与萧承翊铁青的脸色之间来回逡巡数次,眼见那无形的刀光剑影几乎要劈开这流觞的浮华,他终于执起金觞,朗声笑着起身:“哈哈哈,端木将军真乃性情中人,一句戏言,竟引得将军如此慷慨陈词!”他声音洪亮,试图用笑声冲淡那几乎凝滞的空气,“想必萧世子与三娘方才也不过是几句玩笑之语,活跃气氛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
他广袖猛地一挥,向乐师方向做了一个急促而明显的手势。早已候命的乐师们心领神会,丝竹管弦之声立刻再度响起,比之前更为急促热烈,试图强行掩盖住水榭内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檐外乌云低垂,隐隐有雷声滚过。
端木珩骤然起身,玄色锦袍骤然袭来的风中猎猎作响。他转向主位的王肃,拱手一礼:王公,天色骤变,大雨将至,末将恐扰雅兴,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恰似天公作应,一道闷雷声突然响彻上空。
王肃目光微动,终是颔首:“将军请便。”
端木珩旋即转身,无视周遭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向身后上官徽所在的水榭,他在她面前站定,几乎为她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要下雨了,该回府了。
上官徽抬眸,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又垂眸看向那只曾执掌千军,此刻却安静等待她回应的手,周遭的一切喧嚣好像都骤然远去。她静默一瞬,轻轻地将自己微凉的手,放入了他温热而粗粝的掌心。
“好。”
青帷马车碾过洛阳城的青石板,雨点敲打在车顶上,如珠玉落盘。车帘缝隙间,上官徽看见萧承翊站在雨中,手中还握着那只空了的漆觞。端木珩忽然拉紧帘子,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雨水顺着车帘缝隙滴落的声响。
昏暗的光线下,端木珩闭目养神,冷硬的侧脸更显锋利。上官徽知道,他这段时日对阮云归之事并非全然不在意,只是他从不开口问,她也无从解释。
将军。
她终是轻声开口,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端木珩睁开了眼,黑沉沉的眸子望向她,没有打断,却也没有接话。
妾身与阮先生,从未越礼,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自嫁入端木家那一日起,妾身便知,妾身的良人,是将军。
……嗯。许久,上官徽才听见他低低应了一声。
窗外雨幕模糊了街景。马车忽然猛地颠簸了一下,她重心失衡,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眼看额头就要撞上冰冷的车壁。电光石火间,一只大手迅疾而稳当地横亘过来,温热而粗粝的掌心精准地托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护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牢牢带回原位。
“当心!”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冷硬,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可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却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不可察地柔和了几分。
上官徽低声道了句“多谢”,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然而先前那冰封般的凝滞,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悄然打破,流动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微妙。
她垂眸静坐片刻,心中似有波澜轻涌。终于,她从广袖中取出一个素雅的香囊,缎面上绣着几枝疏朗的寒梅,针脚细密,雅致非常。她将其递到他面前,声音轻缓:“前些时日得空做的,将军……若是不嫌弃,便留在身边吧。”
端木珩的目光落在那枚精致的香囊上,车内昏暗,却能看清上面倾注的心力。他盯着那香囊看了许久,终于伸手接过:“多谢夫人。”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忽然收拢手掌,将她的手连同香囊一起握住。
“上官徽。”
他唤她的全名,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忘了那个人,”他一字一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又暗藏着一丝极深的压抑,“我们……从头来过。”
马车继续在雨中前行,雨声渐歇,端木珩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她纤细的腕骨,那触感带着薄茧,有些痒,又有些烫,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上官徽没有挣脱,她只是轻轻向后靠向车壁,任由他握着。心底涌上一股复杂而汹涌的暖流,夹杂着酸楚、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也不敢深究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