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璟是在一阵尖锐的头痛和震耳的丝竹声中恢复意识的。
仿佛从无尽深海上浮,感官先于思维一步苏醒。率先涌入鼻腔的,是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龙涎香,混杂着酒肉的油腻气息和女子身上清甜的脂粉香,糅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紧接着,是触觉——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薄的宫装裙摆,将寒意一丝丝渗入她的膝盖,带来针扎似的酸麻。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指尖,触到的是光滑冰凉的织金锦缎,纹理繁复,价格不菲。
视线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眼前是晃动的、绣着繁复蟒纹的袍角,以及一双双或精致或华贵的翘头履。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刻意压低的、嗡嗡的谈笑声,像一群扰人的飞虫,在她耳边盘旋。
这里是……哪里?
她不是应该在快穿局的退休员工休息站,享受着用一个小世界信仰之力换来的、为期三百年的休眠吗?
混沌的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荡开涟漪。一股不属于她的、绝望而悲戚的记忆碎片,强行涌入脑海——
苏璃璟,年十五,吏部侍郎苏明堂之女。三日前,苏明堂因卷入科举舞弊案,下狱待审,家产抄没,女眷充入教坊司。而她,苏家嫡女,因容貌昳丽,被特意拎出,置于此宫宴之上,如同展示一件即将被打碎的瓷器,要当众赐给年近花甲、以苛待妾室闻名的陈老将军为妾。
杀鸡儆猴。折辱示众。
记忆定格在父亲被官差拖走时,回头望向她那最后一眼,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担忧。
心脏猛地一缩,传来一阵真实的、属于原主的绞痛。璃璟,不,此刻她就是苏璃璟,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退休生活看来是泡汤了。这熟悉的、被丢进麻烦漩涡中心的感觉……是新的小世界任务?不,感觉不对。没有系统提示音,没有任务面板,只有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恐惧和绝望。
她微微抬起眼帘,目光谨慎地向前方扫去。
她正跪在大殿的中央。
这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殿内灯火通明,粗如儿臂的蟠龙烛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得她无所遁形。两侧是长长的紫檀木案几,后面坐满了身着朱紫官袍的男子和珠围翠绕的命妇女眷。他们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怜悯或嘲讽,或好奇或厌恶,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身过于鲜艳的桃红色宫装,料子是上好的江南云锦,却因这过于轻浮的颜色和不合身份的款式,显得不伦不类。这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要将“罪臣之女”却“颜色殊丽”这一点,放大到极致,成为今夜宴会上最助兴的一道“点心”。
“瞧她那样子,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苏家大小姐呢?”
“生得倒是副好模样,可惜了……”
“陈将军府上……啧啧,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娇滴滴的美人儿,怕是熬不过三个月……”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那些目光,有审视货物般的估量,有看好戏的期待,有同为女性却更显刻薄的鄙夷。
高台之上,是身着明黄龙袍、面容模糊带着几分酒色之气的中年皇帝。他似乎并未过多关注台下跪着的少女,只是侧着头,与身旁一人低声谈笑,姿态间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
璃璟的目光,顺势落到了皇帝身侧那人的身上。
只一眼,她周身流动的血液,似乎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那人穿着一身沉郁的玄色蟒袍,并非坐在下首,而是与皇帝并肩,坐在一张稍小些、却同样华贵的紫檀木宽椅上。与殿内大多数脑满肠肥的官员不同,他身姿挺拔,甚至称得上清瘦。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衬得一双微挑的凤眼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深不见底。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唇角似乎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修长如玉、指节分明的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他并未看她,仿佛台下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无聊戏台上的一出默剧,引不起他丝毫兴趣。
但整个大殿的氛围,那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却仿佛都以他为中心,缓缓流转。
九千岁,裴容。
一个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避其锋芒的宦官。执掌司礼监与东厂,手握天下官员的生杀予夺大权。苏家之败,传闻便是因为他的一句话。
他是这个宴会真正的主人,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最锋利的那把刀。
也是原主记忆深处,最恐惧的源头。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刺耳的嗓音,如同钝刀划过硬物,响彻大殿:
“陛下有旨——罪臣苏明堂之女苏璃璟,姿容尚可,温婉柔顺。特赐予镇国将军陈莽为妾,即刻送入陈府,不得有误!”
旨意宣读完,大殿内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随即,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更加赤裸地投射过来。所有人都等待着,等待着少女崩溃的哭喊,绝望的求饶,或是面如死灰的认命。这才是这出戏最高潮的部分。
一个穿着武官袍服、身材魁梧、满面红光的老者,从席间站起身。他便是陈莽,年近六十,眼神混浊,看向璃璟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淫邪与占有欲。他咧开嘴,露出被酒水染黄的牙齿,冲着皇帝和裴容的方向拱了拱手:“老臣,谢陛下、谢裴公恩典!”
那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缠绕上璃璟的脖颈,让她几乎窒息。属于原主的残存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冲击着她理智的堤坝。
不能去。
去了,就是生不如死。
陈莽那志得意满、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击在璃璟的心上。她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味和酒气的浑浊气息。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每一道视线都化为了实质的压力,要将她碾碎在这冰冷的地面上。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
不。
她不是苏璃璟。
她是璃璟,是曾见证过星辰生灭、执掌过世界法则的神明。即便退休,即便力量被封存,她的灵魂也绝不容许被如此践踏!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高台。皇帝依旧漫不经心,而那位九千岁裴容,依旧把玩着他的玉扳指,凤眼微垂,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值得他投注一瞥。
他是现场唯一一个,有能力、也有可能愿意打破这场“恩赐”僵局的人。因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无视规则,甚至……制定规则。
投靠他,是唯一的生路。也是最大胆、最危险的一条路。
传闻中他性情阴晴不定,暴戾嗜杀。投靠他,可能只是从狼窝跳入虎穴。
但虎穴,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她需要一个立足点,一个打破眼前死局的机会!
就在陈莽那只布满老茧、令人作呕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
璃璟猛地抬起头!
这一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再卑微地俯首,而是挺直了那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背脊。那双原本应该盛满泪水和恐惧的眸子,此刻却清亮得惊人,如同被冰雪洗过的寒星,里面燃烧着一种决绝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她的目光,越过步步紧逼的陈莽,越过神色各异的满堂宾客,甚至越过了高居龙椅的皇帝,直直地、毫无畏惧地,射向了那个玄色蟒袍的身影——裴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她这大胆的举动惊得忘了呼吸。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因为久未进水而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臣女——不愿!”
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皇帝愣住了,陈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满堂宾客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你说什么?”陈莽反应过来,脸色瞬间铁青,怒声喝道。
璃璟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裴容。她看到,在她说出“不愿”二字时,裴容把玩玉扳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成了!他注意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声音的稳定,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臣女苏璃璟,仰慕裴公风姿已久!恳请裴公……收留!”
“轰——!”
大殿之内,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哗然!
“她疯了不成?!”
“竟敢当众抗旨,还……还想攀附裴公?!”
“真是自寻死路!裴公岂是她能肖想的?”
各种惊呼、抽气、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潮般涌起。陈莽的脸色由青转黑,最后涨成了猪肝色,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他猛地转向皇帝:“陛下!此女猖狂,抗旨不尊,应按律处置!”
皇帝也皱起了眉头,脸上浮现出不悦。一个罪臣之女,竟敢当众驳斥他的旨意,这无异于打他的脸。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裴容,想看他的态度。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直如同泥塑雕像般的裴容,此刻却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眼睑。
那双墨玉般的凤眼,终于落在了大殿中央,那个依旧挺直脊背跪着,却敢直视他的少女身上。
他的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估量,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深处。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丝极淡的、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的……兴味。
璃璟感到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压力骤然降临,比之前所有人的目光加起来还要沉重百倍。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但她强迫自己不能移开视线,不能流露出丝毫怯懦。
她看到他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反而让人从心底发寒。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阴柔的磁性,瞬间压下了满殿的嘈杂:
“哦?”
只是一个单音,却让整个大殿再次死寂下来。
他的目光在璃璟苍白却倔强的脸上流转了一圈,然后转向面色难看的皇帝,用那种漫不经心,却足以决定生死的语调,轻飘飘地说道:
“陛下,看来……臣这名声,倒是比陈将军的‘恩典’,更吸引人些。”
他顿了顿,指尖在玉扳指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微响。
“既然这小丫头片子,有这份‘胆色’……”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包括龙椅上的皇帝。陈莽更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裴容的裁决。
璃璟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头顶,仿佛有实质的重量。
他会如何处置她?是觉得被冒犯,随手碾死?还是……真的会收下这份“投诚”?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她只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裴容的下一句话,将决定她在这个世界的,是即刻的死亡,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