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也不堪重负,要坠下来压垮这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京城。然而,凛冽的秋风却异常强劲,呼啸着卷过街道,将前夜残留的血腥气和硝烟味一扫而空,只留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的洁净。
皇极门前,宽阔的广场上,人潮如海,人头攒动。
自大明门至承天门,再至这紫禁城最核心的皇极门,五城兵马司的兵士和新抽调入城的“神机新军”士卒,披坚执锐,沿街肃立,组成两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将汹涌的人潮约束在御道两侧。百姓们扶老携幼,摩肩接踵,他们的脸上混杂着恐惧过后的余悸、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喘息的、火山喷发般的狂热期待。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嘶哑地喊了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西侧。一队长得望不见头的囚车,在精锐骑兵的严密押送下,正沿着西长安街,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咯吱”声,缓缓向广场行来。
打头的那辆囚车,尤为引人注目。
车内,昔日权倾朝野、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九千岁魏忠贤,穿着一身肮脏破败的赭色囚衣,花白的头发被寒风扯得凌乱不堪,露出一张枯槁如朽木的脸。他并未像寻常死囚那般嘶吼挣扎,只是蜷缩在冰冷的木笼角落,一双曾经闪烁着狡黠与狠毒光芒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住囚车底板,仿佛要从中看穿幽冥地府。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并非全然因为寒冷,更多是源于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后的极致恐惧。耳边传来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唾骂声。
“魏阉狗!还我儿命来!”
“杀千刀的奸贼!你也有今日!”
“老天开眼啊!皇上圣明!”
烂菜叶、臭鸡蛋、甚至石块,如同暴雨般砸向囚车,砸在他的身上、脸上。押送的骑士面无表情,只是确保囚车不被掀翻,对于百姓的泄愤之举,并未过多阻拦。这是新天子默许的“天街踏奸”,是清算的开始,是民心所向的最直观体现。
紧随其后的囚车里,是客氏。这个曾经与魏忠贤对食、在后宫兴风作浪的“奉圣夫人”,早已没了往日的妖娆跋扈,她形如疯癫,时而尖声哭嚎,时而嗬嗬傻笑,污秽的涕泪糊了满脸,口中颠三倒四地念叨着“皇上……我奶大了皇上……饶命……”
再后面,是崔呈秀(已死,首级被盛于木盒中示众)、田尔耕(已死,首级示众)、许显纯、孙云鹤、杨寰……一长串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此刻都成了囚笼中待宰的牲畜。许显纯面如死灰,裤裆湿透,骚臭难闻,显然已彻底崩溃。
囚车队伍在广场中央停了下来,正对着那座临时搭建起来的高高刑台。
刑台下方,另一番景象。
以英国公张维贤为首,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等勋贵重臣,皆着朝服,按品级肃立。他们面容肃穆,眼神复杂,有幸灾乐祸,有兔死狐悲,更多的是一种对新朝格局的审慎观望。昨夜的血火,彻底洗牌了京城的权力格局,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用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风暴,向所有人宣告了他的铁腕与决断,绝非表面上那般“柔弱可欺”。
文官队列则稀疏了不少,许多熟面孔已然不见。剩余者,如刚刚被急召入京、授礼部尚书衔预备入阁的徐光启,虽站得笔直,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忧虑,并非同情阉党,而是对这般酷烈手段可能引发的朝局动荡心存隐忧。更多官员则低眉顺眼,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那无形的旋涡卷进去。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李若琏,身着耀眼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如一杆标枪挺立在刑台一侧。他面色冷硬如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全场,尤其是那些囚犯和官员队列。他麾下的锦衣卫力士,一改往日骄横跋扈的模样,个个神情紧绷,按刀肃立,分布四周,维持着秩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杀与纪律性。这支天子亲军,似乎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暂领)方正化,则悄无声息地侍立在刚刚搭建好的、供监斩官使用的芦棚之下。他低眉顺目,仿佛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背影,但偶尔抬眼望向囚车时,那眸中一闪而逝的冰冷寒光,却能让不经意瞥见的人心底发毛。昨夜宫内宫外的清洗,这位新任内相的手段,可丝毫不比外廷的李若琏温和。
“咚——!”
“咚——!”
“咚——!”
皇极门城楼上,景阳钟轰然敲响,声震全城。沸腾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于城楼之上。
钟声余韵中,一身素服(尚未正式除服)的新君朱由检,在少数侍卫和内官的簇拥下,出现在城楼垛口之后。他没有穿龙袍,但那挺拔的身姿、沉静的面容,以及那双扫视下方时深邃如海、不怒自威的眼睛,已然是真正的帝王气象。
“万岁!”
“皇上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真诚。百姓们跪倒一片,许多人是真心实意地叩拜这位为他们铲除了巨恶、带来一丝希望的新皇帝。
朱由检抬起手,微微向下一压。
广场上奇迹般地迅速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呼啸。
他没有多说,只是对下方的监斩棚微微颔首。
监斩棚内,新任刑部尚书乔允升(原南京刑部尚书,紧急召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台前。他展开手中明黄色的卷轴,运足中气,开始朗声宣读由内阁拟定、皇帝朱批“依议”的诏书。
诏书内容,正是对魏忠贤、客氏等一干人犯的判决。字字铿锵,句句诛心,将阉党历年来的累累罪行,构陷忠良、贪赃枉法、把持军政、祸乱宫闱……一桩桩,一件件,公之于天下。每念一条,百姓中的唾骂声便高涨一分,队列中某些官员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罪证确凿,天理难容!依《大明律》,判:逆贼魏忠贤,凌迟处死,剐三千六百刀!妖妇客氏,鞭杀!从犯许显纯、孙云鹤、杨寰……等十七人,斩立决!抄没家产,族人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钦此——!”
“圣明!”
“皇上圣明啊!”
诏书宣读完毕,百姓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
乔允升坐回监斩位,看了一眼台上的刻漏,拿起一枚火签令箭,沉声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行刑——!”传令官的高喝声层层传递下去。
首先被拖上刑台的,是客氏。她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架着,拖拽到行刑柱前绑缚结实。一名行刑手拎着浸过水的皮鞭走上前。
“啪!”
第一鞭下去,华贵的衣衫破裂,皮开肉绽。
“啊——!”客氏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啪!啪!啪!”鞭挞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惨嚎和百姓的叫好声。不过三十余鞭,那惨嚎声便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只剩下一具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躯体软软垂在柱子上,气绝身亡。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喝彩,许多人觉得便宜了她。
接着是许显纯等人,被按倒在断头台前。雪亮的鬼头刀扬起,落下!
“咔嚓!”
“咔嚓!”
一颗颗头颅滚落,无头的腔子里鲜血喷溅丈余,染红了刑台和高台下方士兵的靴子。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压过了寒风,弥漫在整个广场上空。每一次刀落,都引来百姓震耳欲聋的欢呼。
最后,压轴的大戏到来。
魏忠贤被拖上刑台,绑在十字木桩上。他似乎已经完全麻木,任由摆布,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在看到手持小刀、面无表情走上前来的刽子手时,猛地收缩了一下,流露出刻入灵魂深处的极致恐惧。
专业的刽子手团队围了上来。为首的老师傅,技艺精湛,要确保割满三千六百刀,期间人不能死。
第一刀,落下。
并没有预想中凄厉的惨叫,魏忠贤只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闷哼。
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浪潮。许多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争睹这“千刀万剐”的奇观,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恶心和极度兴奋的扭曲表情。
勋贵队列中,有人微微侧过头。文官队列里,不少人面色发白,强忍着不适。徐光启轻轻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低声默诵了一句什么。
李若琏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冷冽地监督着行刑过程,确保万无一失。
方正化在芦棚下,微微垂目,仿佛在静心聆听风声,只是那嘴角,极细微地、冰冷地向上弯了一下。
城楼上,朱由检负手而立,寒风吹动他素白的衣袂。他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下方那血腥残酷的一幕,眼神深邃,无悲无喜。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脑中闪过的,是另一个时空景山上那棵歪脖子老树,是“诸臣误我”的绝望悲鸣,是煤山落日下的故国沦亡。
眼前的血腥,与其说是复仇的快意,不如说是一场必要的、彻底告别过去的献祭。用这权阉的血肉,洗刷旧朝的污秽,奠新朝的基石。
他的目光越过沸腾的人群,越过血腥的刑台,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铅灰色的云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一缕微光,挣扎着透射下来。
“这才只是开始。”他心中默念,袖中的拳头缓缓握紧,“大明的涅盘重生,需要刮骨疗毒的勇气,需要烈火焚城的决绝。这,是第一把火。”
刑台上,刽子手的工作仍在继续。血腥味吸引了几只乌鸦,在不远处的屋顶上盘旋,发出嘶哑的啼叫,为这肃杀的场景增添了一抹诡异的注脚。
而在人群的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新任礼部侍郎温体仁,正用他那双善于隐藏情绪的眼睛,悄悄观察着城楼上的年轻皇帝,又飞快地扫过那些因这场清算而空出来的、令人垂涎的位置,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是一副悲天悯人、感同身受的沉痛表情。
风暴已过,但新的暗流,已在无声处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