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巨大的全息光幕,就像一面无法逃避的镜子,映照出洛清浅此生最为果决,也最为愚蠢的瞬间。
凌星渊的声音不高,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她用“失忆”和“重伤”构筑起来的,那层薄薄的保护壳。
【系统警告:遭遇精准打击,当前“失忆剧本”已被识破,建议立刻启动备用方案“创伤后应激障碍”。】
【方案推演中……核心要点:情绪崩溃,逻辑混乱,问东答西,胡言乱语。目标:将对方的审问,拖入无效沟通的泥潭。】
洛清浅的内心,冷静地给备用方案点了个赞。
不愧是专业的。
面对甲方无法回避的尖锐质询,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更大的麻烦。
她的视线,依旧死死地钉在那张光幕上。
那双刚刚恢复了一点神采的极光色瞳孔,开始剧烈地收缩,涣散。
仿佛那段影像,是什么能够吞噬灵魂的恐怖之物。
她抱着头,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压抑的呜咽。
“不……”
“不是我……”
“那不是我……”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排斥,仿佛在否认一个她无法接受的,残酷的真相。
凌星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从一个茫然的病人,迅速滑向崩溃的边缘。
他没有上前安抚,也没有出声制止。
他只是在观察。
像一个最严苛的考官,审视着她表演的每一个细节。
“那是你,洛清浅。”
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却让洛清浅的颤抖,变得更加剧烈。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进去。”
这个问题,像一根探针,狠狠地扎进了她混乱的“表演”之中。
洛清浅猛地抬起头。
她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里面翻涌着极致的惊恐,困惑,还有一丝哀求。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有个声音……一直有个声音在叫我……”
“它说……它说我是钥匙……只有我能进去……”
“它说……如果我不去……所有人都会死……‘胜利号’会掉下去……那颗星球会爆炸……”
她的话语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却精准地抛出了几个凌星渊无法忽略的关键词。
钥匙。
所有人都会死。
这套说辞,将她从一个主动的,有预谋的行动者,瞬间洗白成了一个被神秘力量胁迫,为了拯救大家而被迫自我牺牲的,悲剧性的女主角。
多么伟大,多么无私。
多么……方便。
凌星渊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想要的是答案,是逻辑,是真相。
而她给他的,是一团混杂着神启和恐惧的,无法验证的情绪。
他讨厌这种感觉。
一种事情正在脱离他掌控的感觉。
“什么声音?”
他追问,试图从这团乱麻中,找到一丝线头。
“是那座塔吗?还是……你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洛清浅像是被他的问题刺激到了。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尖叫起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它好吵……好吵啊……它要出来了……它要出来了!”
【警告!警告!病人心率飙升!血压异常!精神海出现紊乱性放电!】
【医疗监测系统警报已触发!】
几乎是在她尖叫出声的同一时间,治疗室内,所有医疗设备都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将两人之间那本就紧张的氛围,渲染得如同末日降临。
治疗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带着两名助手,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阁下!公主殿下的精神海正在遭受反噬!情况很危险!”
老教授看了一眼那些疯狂跳动的曲线,声音都变了调。
“快!准备镇定剂!还有精神稳定场!”
两名助手手忙脚乱地开始操作设备。
整个治疗室,瞬间陷入了一片专业的混乱之中。
凌星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逼得后退了两步,与医疗床拉开了距离。
他看着那个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呻吟的女孩。
看着老教授将一支镇定剂,迅速注入她的手臂。
看着那些复杂的医疗设备,重新开始工作,试图稳定她那濒临崩溃的生命体征。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又那么……顺理成章。
仿佛她的精神崩溃,就是他刚才那番逼问所导致的,最直接,也最合理的结果。
他成了那个加害者。
而她,是那个被他逼疯的,可怜的受害者。
凌星渊站在那片混乱之外,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他那双深邃的瞳孔里,翻涌着被愚弄的恼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可奈何。
他输了。
在这场无声的交锋里,他输得彻彻底底。
他所有的试探,所有的逼问,都被她用一场堪称完美的“发疯”,给堵了回去。
他不仅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反而还给自己扣上了一顶“虐待重伤员”的帽子。
药效很快起了作用。
洛清浅的挣扎渐渐平息,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
她重新陷入了“昏睡”。
只是这一次,她的眉头紧紧地锁着。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更加脆弱,也更加无辜。
老教授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有余悸地走过来。
“阁下,公主殿下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是她的精神海太脆弱了,经不起任何刺激。我建议……在她彻底康复前,不要再和她谈论任何……可能会引起她回忆的事情。”
这番话,说得委婉,却充满了指责的意味。
凌星渊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越过老教授的肩膀,落在那张安静的睡脸上。
就在这时。
那个本该被深度镇定,陷入沉睡的女孩,纤长的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她的眼皮,掀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那双极光色的瞳孔,透过那道缝隙,精准地,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只有一瞬间。
在那一瞬间里,她眼中的惊恐、脆弱、迷茫,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漠的平静。
那是一种属于胜利者的,不动声色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嘲弄。
下一秒,那道缝隙便彻底闭合。
她又变回了那个脆弱无害的,需要被保护的睡美人。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他因为精神高度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但凌星渊知道,那不是。
那一刻,他终于百分之百地确定。
她从头到尾,都是装的。
从被黑塔吐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演。
一场骗过了所有人,骗过了帝国第一军团,骗过了联邦舰队,也差点骗过了他的,惊天大戏。
她不是什么被命运摆布的,可怜的钥匙。
她才是那个藏在幕后,搅动了整个风云的,真正的棋手。
一股凉意,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挑战的兴奋感,从凌星渊的脊椎,一路窜上大脑。
他忽然很想笑。
阿特柔斯家的继承人,帝国第三军团的副指挥官,竟然被一个十八岁的,装死的边缘公主,给耍得团团转。
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足够他成为整个帝国上流社会,未来一百年的笑柄。
“阁下?”
魏哲的声音,通过私人频道响起,带着询问的意味。
“‘神启号’已脱离危险星域,是否按原计划,返回首都星?”
凌星渊收回了视线,转身走向治疗室外。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
“更改航向。”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瞳孔里,闪过一抹无人能懂的,兴味盎然的光。
“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