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摇曳,将萧绝背对着她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那些繁复的云海龙纹上,仿佛有黑龙在暗影中蠕动。空气中弥漫的,除了她上次留下的、已变得熟悉的茉莉安神香气,更有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戾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冷焰的心猛地一沉。她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地应道:「是,王爷。」
她缓步上前,目光飞快地扫过地面。果然,在书案不远处,地毯上躺着几片碎裂的瓷杯残片,旁边还有一滩未干涸的水渍,混杂着几点刺目的暗红。看来他刚才发作时,不仅砸了东西,恐怕盛怒之下,掌心亦被碎片割伤。
这暴戾,这不受控的痛苦,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也是她此刻冒险的依仗之一。
她走到惯常放置香具的小几旁,动作略显迟缓地打开白玉盒,取出香料,放入银碟,点燃微火炭片。一系列动作沉稳有序,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老大夫面对权贵怒火的“天然”恐惧。
「王爷,」她一边操作,一边用沙哑的嗓音小心翼翼地开口,「头痛加剧,乃是郁结之气冲撞更甚所致。此香需静心缓嗅,配合老朽稍后为您按摩头颈部穴位,或可加速缓解。」
这是她苦思冥想出的、能够合理延长停留时间并靠近那面墙壁的借口。按摩,是唯一能让她名正言顺绕到他身后,接近那个暗格的机会。
萧绝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座压抑着即将喷发岩浆的孤山。宽阔的肩膀紧绷着,仿佛承载着无尽的重量与痛楚。
清冽的茉莉甜香再次袅袅升起,逐渐驱散着那令人不安的血腥与暴戾气息。
冷焰耐心等待着,直到香气充盈室内,她才端起那银碟,如同捧着救命稻草,一步步走向萧绝。
在距离他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她停下,将银碟略微举高,让香气更好地飘向他。「王爷,请再近嗅片刻,待药力行开,老朽再为您施针……呃,按摩。」她及时改口,避免“施针”这个可能引发警惕的词语。
萧绝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冷焰呼吸一窒。
眼前的萧绝,面色比上次见时更加苍白,眼底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嘴唇因紧抿而毫无血色。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里面翻滚着痛苦、暴虐,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他的右手随意垂在身侧,指尖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落在冷焰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仿佛要剥开她所有伪装的锐利。
「你倒是……比太医院那些废物,有点用处。」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
冷焰连忙躬身,声音带着被“赞许”后的惶恐与一丝讨好:「王爷谬赞,老朽……老朽只是尽本分。」
萧绝不再说话,他闭上眼,深深吸着那带着茉莉清甜的香气。剧烈的头痛似乎在香气的安抚下,真的有了些许缓解,但那潜藏的、加重焦虑与偏执的副作用,也在无形中滋养着他心底的猛兽。
冷焰屏住呼吸,等待着他放松警惕的瞬间。
时间一点点过去,书房内静得只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萧绝逐渐变得深长的呼吸声。
就是现在!
冷焰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带着催眠般的引导性:「王爷,请放松……对,缓缓吸气……再慢慢吐出……想象那股清冽之气,如甘泉流淌,抚平您额间的灼痛……”
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挪动脚步,绕到了萧绝的身侧,然后,是身后。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但她的眼神却冷静得像冰封的湖面。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墙壁右下角,那条隐藏在云纹中的细微缝隙,以及缝隙旁那个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毫不起眼的小凹点。
就是那里!
她距离那面墙,只有不到一臂之遥。萧绝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距离她也不过三步。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龙涎香、血腥味,以及痛苦带来的冰冷汗意。
危险与机会,从未如此接近。
「王爷,老朽现在为您按摩风池穴与太阳穴,助药力发散。」她口中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只手缓缓抬起,作势要按向他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探入袖中,握住了那枚冰冷而粗糙的木钥匙。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萧绝鬓角的前一刹那,萧绝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回头,但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箭矢,直射而来:
「你的手,在抖什么?」
冷焰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她按向太阳穴的手僵在半空,袖中握着钥匙的手更是瞬间沁出冷汗。
电光火石之间,她心念电转,声音带着被惊吓后的颤抖和恰到好处的委屈:「王、王爷恕罪!老朽……老朽年迈,久站之下,加之心中敬畏王爷天威,故而……故而手颤……」她甚至刻意让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若王爷不喜,老朽……老朽这便停手。」
以退为进,示弱博怜。
萧绝沉默着,那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烛火跳动了一下,在他眼底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冷焰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感觉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袖中的木钥匙硌得她掌心生疼,提醒着她此刻的险境。
终于,萧绝再次闭上了眼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冷哼。
「……继续。」
两个字,如同特赦。
冷焰暗暗吐出一口浊气,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真正将手指按上了他的太阳穴。指尖传来的皮肤触感冰冷而紧绷,蕴含着可怕的力量。她依照医理,不轻不重地揉按着,同时,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开始以极其缓慢、几乎不引起空气流动的速度,向着那个墙上的小凹点移动。
她的动作必须快、准、稳!
借着按摩的动作和宽大衣袖的掩护,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坚硬的紫檀木墙壁。她根据记忆和触感,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那个凹点的确切位置。
找到了!
她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强迫自己冷静,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指尖。木钥匙的形状在她脑中清晰无比,她调整着角度,将那粗糙的钥匙尖端,对准了那个看似是木料瑕疵的凹点。
能不能成,就在此一插!
她深吸一口气,手腕用上巧劲,轻轻向前一送——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中却清晰可闻的机簧响动,传入耳中!
成功了!这粗糙的木钥匙,竟然真的能打开这精密的暗格!
冷焰心中狂喜,但旋即被更大的紧张取代。暗格开了,然后呢?里面是什么?她该如何在萧绝眼皮底下拿到东西?
她不敢立刻抽手,维持着按摩的姿势,眼角余光死死盯住那条缝隙。只见那缝隙似乎微微张开了一丝,但墙壁表面并无明显变化。
难道……是需要推开?
就在这时,萧绝似乎因为头痛的缓解,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距离墙壁更近了些。
冷焰的魂几乎吓飞一半!她按摩的手指都下意识加重了力道。
「嗯……」萧绝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不知是因为按摩的舒适,还是别的。
不能再等了!
冷焰把心一横,按摩着太阳穴的手指稍稍偏移,用指腹不轻不重地压按了一下他耳后的安眠穴。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力道稍重便会引起怀疑,力道太轻则毫无作用。
萧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就是现在!
冷焰借着身体遮挡,另一只手指尖用力,沿着那条张开的缝隙,轻轻向旁边一推——
一块约莫巴掌大小、与周围云纹完美契合的紫檀木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暗格!
冷焰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来不及细看,也根本不敢低头,全凭感觉,将探入袖中的手迅速伸进暗格内。
指尖触到了冰冷的卷轴!不止一个!有绢布的,有羊皮的!
她来不及分辨,也根本不敢多拿,手指碰到最外面那一卷羊皮质感的卷轴,便毫不犹豫地将其抓住,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抽出,塞入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她刚将手收回袖中,那块滑开的木板似乎带着某种机括的力量,又悄无声息地滑回了原位,“咔”一声轻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几乎在同一时间,萧绝猛地晃了晃头,似乎从那片刻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他倏然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再次扫向冷焰,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迷蒙和更深沉的审视。
「你刚才……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却寒意凛然。
冷焰强作镇定,按摩的手指未停,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恭顺:「回王爷,老朽一直在为您按摩穴位啊。王爷可是觉得舒服了些,小憩了片刻?」
萧绝眯起眼,死死盯着她,仿佛要从她每一寸表情里找出破绽。
冷焰维持着脸上的皱纹和眼中的“困惑”,心里却已绷紧到极致。袖袋中的那卷羊皮地图,如同烙铁般滚烫,提醒着她随时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
她不能让他继续怀疑下去!
「王爷,」她适时地转移话题,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您掌心的伤……是否需要老朽先行处理一下?若伤口沾染污秽,恐引发热毒,于您贵体不利。」
她的目光落在萧绝依旧在渗血的右手上。
萧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眉头紧蹙,那股因怀疑而升起的杀意似乎被伤口的刺痛和持续的头痛压下去了一些。
他烦躁地挥开冷焰按摩的手。
「不必。」他冷冷道,转身走回贵妃榻,重重坐下,再次闭上眼,按压着太阳穴。「香燃尽了,再添一些。你……可以退下了。」
冷焰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不敢有丝毫表露。她连忙躬身:「是,王爷。老朽这便添香。」
她走回小几旁,动作略显仓促地添加新的香料,重新点燃。整个过程,她能感觉到萧绝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她。
添香完毕,她再次行礼,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书房。
直到厚重的书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香气,冷焰才感觉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夜风带着雨后的凉意吹拂在她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寒颤。
她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沿着来路,快步走向静心苑。
每一步,都感觉袖袋中的那卷羊皮地图重若千钧。
回到那间熟悉的囚笼,闩上门,冷焰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双腿一阵发软。刚才在书房内的短短一刻钟,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她成功了!她真的从萧绝的眼皮底下,从他最隐秘的书房暗格中,偷出了东西!
激动过后,是更深的警惕。
她迅速检查了屋内,确认无人潜入,然后才走到桌边,就着昏黄的烛光,颤抖着手,从袖袋中取出了那卷羊皮地图。
地图卷轴并不大,入手却颇有分量。羊皮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泛着陈旧的黄色。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地图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胤朝边境线,以及标注其上的各大关隘、城镇、驻军符号。这似乎确实是一份边境布防图。
但很快,冷焰的目光凝固了。
这份布防图,与她在密室中默记下来的、后来被萧绝修改过的那份,有许多细微的差别!一些驻军的位置、兵力配置的符号,甚至几条隐秘的小道标注,都发生了变化!
这是……更新的布防图?!
萧绝这个疯子!他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再次调整了边境防御部署!
冷焰的心跳再次加速。这份图的价值,远超她的预期!它不仅能让太后(或者说她背后的势力)精准地避开防线弱点,甚至能针对这些新的部署,制定出更具杀伤力的进攻计划!
她的目光在地图上仔细搜寻,试图找出这些改动背后的战略意图。
突然,她的目光在地图一角,一个用朱砂特别圈出的、位于两山夹峙之间的峡谷地带停下。那里标注了一个新的、她从未见过的符号,旁边还有一行细小的、属于萧绝的笔迹:
「诱敌深入,焚之。」
冷焰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精心布置,等着北狄军队(或者任何敢于进犯者)钻进去的死亡陷阱!如果按照旧的布防图行动,或者即使拿到她之前传递出去的那份“新图”,都可能会一头撞进这个绝杀之局!
萧绝……他早就预料到布防图可能会泄露?还是他天性多疑,习惯性地留一手?
冷汗,再次从她的额角滑落。
她窃取的,不仅仅是一份军事机密,更是一个足以扭转战局、坑杀数万人的可怕陷阱的钥匙!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她,该将这份真正的、标注了陷阱的布防图,交给太后吗?
如果交出去,太后和她背后的势力(很可能是北狄主战派,甚至是王叔兀术)就能避开陷阱,甚至可能将计就计,重创胤军。这能极大削弱萧绝的力量,加速他的覆灭。
但是……这样一来,边境战火重燃,多少无辜将士和百姓将葬身火海?引外敌倾覆本国,这与她复仇的初衷,是否已然背离?她冷焰,难道要成为千古罪人?
可如果不交……她如何向太后交代?太后绝不会放过她这个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而且,错过这个重创萧绝的机会,她还要等待多久?蛰伏多久?
复仇的火焰,与残存的良知,在她心中激烈交锋。
她紧紧攥着这份滚烫的羊皮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她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向左是通往复仇终点的捷径,却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向右是坚守底线的崎岖之路,却意味着更漫长的等待和更莫测的变数。
就在这时,窗外再次传来极轻微的“嗒”一声。
又一个信号?
冷焰猛地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眼神复杂难明。
太后的催促,已经到了。
她,没有太多时间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