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萧绝并未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而是半倚在窗边的一张贵妃榻上。他双目紧闭,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一只手用力按压着太阳穴,手背青筋暴起,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攥紧了榻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原本属于书墨的清冷气息,但此刻却被一种更为浓烈、却显然未能奏效的原有安神香气味所覆盖,那香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几名太医署的官员垂手躬身立在远处,大气不敢出,脸上写满了惶恐与无能为力。
韩钧将冷焰引至榻前数步远便停下,沉声禀报:「王爷,严先生到了。」
萧绝没有睁眼,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算是回应。
冷焰立刻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关切:「老朽参见王爷。闻王爷旧疾复发,特携新近研制的安神香前来,或可缓解王爷之苦。」
她将怀中紧抱的白玉盒微微举起。
「试。」萧绝依旧没有睁眼,言简意赅,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对周遭一切的不信任。
立刻有一名内侍上前,接过冷焰手中的玉盒,打开,取出一小撮香料,放入一个纯银的小香碟中。另一名内侍递上火折子。
「且慢,」冷焰适时出声,声音沙哑却带着医者的坚持,「此香需以微火慢煨,不可明燃,方能尽释其性。且……香气初起时,需近嗅三息,引导药力上行,直达巅顶,效果方佳。」
这是她计划的关键一步——近身。只有靠近,才有机会观察暗格,才有机会实施后续。
内侍看向萧绝,等待指示。
萧绝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锐利的目光如同被痛苦磨砺过的刀锋,直直射向冷焰,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暴戾。头痛似乎将他本就稀薄的耐心消耗殆尽。
冷焰垂着眼,感受到那几乎要将她穿透的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面上却露出一丝被威慑到的惧意,身体微微瑟缩。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萧绝复又闭上眼,几不可察地颔首。
内侍会意,点燃了特制的微火炭片,将盛有香料的银碟置于其上,然后端着香碟,小心翼翼地步步靠近贵妃榻。
清冽中带着一丝茉莉甜雅的香气,开始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逐渐驱散了原先那令人不适的焦躁气味。
「王爷,请近嗅三息。」冷焰在一旁低声提醒,自己也跟着内侍,向前挪了两小步,距离贵妃榻仅三步之遥。这个距离,足以让她将榻上之人以及榻后那片看似平整的墙壁尽收眼底。
萧绝似是极不耐烦,但又被头痛折磨得无可奈何,他微微仰头,凑近那袅袅升起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气。
冷焰的目光,如同最灵敏的触角,借着低头恭立的姿态,飞快地扫过萧绝身后那面墙壁。墙壁由名贵的紫檀木包镶,雕刻着繁复的云海龙纹,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乍一看,毫无破绽。
但福忠临死前的话,以及太后信中提及的“暗格”,像两颗钉子,钉死了目标所在。
她的视线状若无意地掠过几处可能设置机关的地方——龙睛、云涡、以及墙壁与天花板的接缝处……忽然,她的目光在墙壁右下角,一条隐在云纹之中的、极其细微的垂直缝隙上停留了一瞬。那缝隙若非有心且在特定光线下,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
就在她凝神细查的瞬间,萧绝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并非看向她,而是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觉,扫视着整个书房,最终落在那名端着香碟的内侍身上。
冷焰的心跳漏了一拍,立刻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个惶恐不安的老大夫。
「……这香气,」萧绝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探究,「似乎……有些不同。」
冷焰连忙躬身回答:「回王爷,老朽在古方基础上,添了一味茉莉干花,取其清雅,中和诸药辛窜,使之更宜安神宁心。王爷觉得……可还受用?」
萧绝没有立刻回答,他又深吸了一口香气,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微不可查的一丝。那加重焦虑的副作用极其细微,在头痛的剧烈痛苦对比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那一点点的“提神”效果,反而让他因剧痛而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些许,感觉上更像是药力起效。
「尚可。」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算是认可。他重新闭上眼,继续忍受着阵痛,但紧绷的身体肌肉,似乎放松了那么一点点。
端着香碟的内侍暗暗松了口气,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不敢动弹。
冷焰也适时地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微火煨烤香料发出的极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依旧未停的风雨声。
冷焰知道,她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必须为下一次,或者未来的探查创造机会。她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开口:
「王爷,此香虽能暂缓疼痛,然头痛之症,根源在于操劳过度,心神耗损,加之……嗯……」她适时停顿,显得有些犹豫。
「说下去。」萧绝闭着眼,命令道。
「加之王爷体内似有旧年沉疴,阴寒之气郁结,上扰清窍,方致此疾反复发作,一次烈于一次。」冷焰缓缓道来,语气诚恳,「若想根除,还需寻得对症之火性珍奇药材,调和体内阴阳,方是长久之计。」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萧绝的病因,假的是……火性珍奇药材?她心中冷笑,真正的火蟾早已被她调包,太医院库存的不过是徒有其表的毒赤蛙。她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加深萧绝对太医院的怀疑,同时也在暗示,她“严鹤”有能力辨别和利用这些药材。
萧绝的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但冷焰能感觉到,他听进去了。
「本王知道了。」他淡淡道,听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韩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
萧绝猛地睁开眼,那一瞬间,他眼中锐光乍现,头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军情暂时压了下去。他一把挥开还在袅袅吐香的银碟,霍然起身!
「传!」
他看也没看冷焰一眼,大步走向书案。
内侍连忙端着香碟退开。
冷焰知道,她该退场了。她躬身行礼:「王爷既有要务,老朽先行告退。此香王爷若觉受用,老朽日后可再调制进献。」
萧绝已拿起那封插着羽毛的紧急军报,闻言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注意力完全被军报吸引。
韩钧对冷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随自己离开。
冷焰最后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面墙壁,将那条细微缝隙的位置牢牢刻在脑中,然后低着头,跟着韩钧,安静地退出了这片风暴即将再次降临的中心。
走出书房,重回风雨廊下,冷焰才发现自己的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方才与萧绝的近身接触,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他那多疑的目光,仿佛随时都能撕破她脆弱的伪装。
但,她成功了。
不仅成功献上了动过手脚的香,初步获得了“认可”,更重要的是,她确认了暗格的大致位置!
回到静心苑那间依旧被严密看守的屋子,冷焰闩好门,靠在门板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窗外雷声渐歇,雨势却未停,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走到桌边,就着昏暗的烛光,开始仔细回忆书房内的每一个细节。墙壁的纹理,家具的摆放,烛光的角度,以及那条隐藏在云纹中的缝隙……
暗格必然有开启的机关。机关会在哪里?是与那缝隙相关的按压点?还是需要特定的顺序触动某些雕花?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太后的“帮助”到此为止,接下来,只能靠她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王府内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紧张。边关军报似乎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萧绝频繁召集幕僚将领议事,书房区域的守卫有增无减,连静心苑的看守都似乎接到了更严格的指令。
冷焰按兵不动,每日只是“专心”研读那些晦涩的医书,偶尔“尝试”配置一些无关痛痒的新药方。她通过送饭仆役,再次向太后传递了一次极其简短的讯息,只有两个字:「香成,待机。」
她需要让太后知道计划在推进,但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
她也在暗中观察送饭仆役和院内唯一能接触到的、负责打扫庭院的老仆。福忠死后,太后是否安排了新的接应人?那个塞泥丸的仆役,是唯一的人选,还是其中之一?
她必须万分小心,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是万劫不复。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远远传来。
冷焰和衣躺在床上,看似沉睡,耳朵却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动静。忽然,她听到极轻微的一声“嗒”,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她立刻警醒,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微小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庭院中树影婆娑。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贴着墙根移动,动作迅捷而谨慎,巧妙地避开了巡逻侍卫的视线范围。那身影来到冷焰窗下,停留了片刻。
冷焰屏住呼吸。
随后,她看到那黑影似乎抬手在窗棂上极快地动作了一下,然后便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异常,冷焰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窗缝。窗外空无一人,只有夜风拂过草木的沙沙声。
她的目光落在窗棂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多了一个用湿泥巴黏上去的、小小的十字形标记。
是太后的人!
这个标记,是新的联络信号?还是……行动的指令?
冷焰的心沉了下去。太后果然还有后手,而且如此迫不及待!在这个守卫森严的时候,用这种方式联络,风险极大,也说明太后可能有了新的计划,或者……出现了新的变故。
她轻轻取下那团泥巴,捏碎,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泥巴本身。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信号。
是什么意思?
是告诉她准备行动?还是告诉她有新的信息在老地方?
冷焰退回屋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脑飞速运转。太后如此急切,打乱了她原本想慢慢寻找机关开启方法的计划。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个信号的含义,并且做出应对。
第二天,送早膳的依旧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仆役。在摆放碗筷时,他的手指似乎无意间在桌面上划了一下,方向指向墙角的老鼠洞。
冷焰心中一动。
用膳后,她假意散步,走到墙角,俯身假装整理鞋袜,手指迅速探入老鼠洞。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细小的物体。
是一个小小的、铜制的钥匙模样的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做工粗糙,更像是个孩童的玩具。
但冷焰的瞳孔却猛地收缩。
这钥匙的形状……她依稀记得,在回忆书房细节时,那面紫檀木墙壁的右下角,靠近那条缝隙的云纹深处,似乎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类似锁孔的小凹点!当时她只以为是木料本身的瑕疵或是雕刻的阴影!
难道……这就是开启暗格的钥匙?或者,是复制钥匙的模子?
太后的能量,竟然大到连这种东西都能弄到?还是说,她在萧绝最核心的亲信中,也埋有钉子?
冷焰将钥匙模子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沸腾的血液稍微冷却。
太后的计划很明确了:利用她献香获得初步信任的机会,让她用这把钥匙(或依模复制的钥匙)开启暗格,窃取里面的东西——很可能是边境布防图,或者更机密的文件。
而她,就是那个被推出去执行这最危险一步的卒子。
成功,她拿到太后想要的东西,但也彻底暴露在萧绝面前,生死难料。
失败,她当场就会被格杀,太后则可以撇清关系。
无论成败,太后都是赢家。
「好一招毒计……」冷焰在心中冷笑,眸光锐利如刀。
但她,早已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将钥匙模子藏入袖中暗袋,冷焰回到桌边,铺开纸张。她需要争取时间,也需要将太后的注意力暂时引开。
她提笔写道:「信号已收,钥匙模已得。然书房守卫倍增,韩钧亲驻,昼夜不息。此刻行动,无异自寻死路。需待其戒备稍懈,或王爷再次离府,方可伺机而动。万望娘娘耐心,静候佳音。」
这封信,既汇报了进度,也合情合理地解释了延迟行动的原因。萧绝因为边关军情和头痛症,近期确实几乎常驻书房,守卫空前严密,这是事实。
她将信卷好,再次通过老鼠洞传递出去。
现在,她需要两样东西:一是用这模子复制出真正的钥匙,二是找到安全使用钥匙,并且能安全脱身的方法。
复制钥匙需要机会和材料,这很难,但并非不可能。静心苑内虽然被严格控制,但一些基础的、用于“制药”的金属工具还是有的,比如小锉刀、银针等。她可以尝试用耐热的药蜡先塑形,再慢慢用工具打磨复制。
而安全使用钥匙和脱身……这需要精密的计划和时机。
她想到了那味“佐料”——茉莉干花。如果萧绝持续使用那安神香,随着体内积累,他的情绪会变得更加不稳定,判断力会微微下降。这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制造出一点混乱,或者……一个机会。
几天后,机会似乎真的来了。
萧绝的头痛症再次发作,而且比上次更为剧烈。他暴怒地斥退了所有太医,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据说砸碎了不少东西。连韩钧都被拒之门外。
静心苑再次接到了传唤。
这一次,冷焰在袖中,除了那盒“升级版”的安神香,还多了一枚用硬木精心打磨、虽然粗糙但形状已与模子无二的“钥匙”。
她不知道这把木钥匙是否能成功开启暗格,但这已是她在有限条件下能做到的极限。
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可能是太后耐心耗尽前,唯一的机会。
她跟着前来引路的侍卫,再次走向那座龙潭虎穴。风雨已停,月色清冷,照耀着这座森严的王府,每一步,都踏在未卜的危机之上。
书房外的守卫果然更加森严,侍卫们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通传之后,书房门打开,一股混合着冷冽香气与某种暴戾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冷焰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袖中的香盒和木钥匙,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屋内,只有萧绝一人。他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面紫檀木墙壁前,身影在摇晃的烛光下显得异常高大,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狂躁。
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过来。」
「……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