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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京的冬日,天色总是沉得早。才过申时,灰蒙蒙的云层便已压得极低,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抽打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刀割似的疼。然而,比这天气更冷的,是摄政王府乃至整个皇城之内,那几乎要凝冻人心的恐慌。

痘疹,这令人谈之色变的“阎王帖”,竟真的在王爷的亲卫营里扎了根,并且以一种骇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不过短短三四日的光景,原本军纪严明、肃杀威严的亲卫营驻地,已然愁云惨淡,哀声不绝。被单独划出的隔离区域内,帐篷连绵,里面躺着的尽是昔日龙精虎猛、如今却只能无助呻吟的军汉。

高热让他们满面潮红,汗出如浆,却又畏寒战栗,裹着厚厚的棉被仍止不住牙关打颤。更要命的是,那玫瑰红色的斑疹已然开始转变为透明的水疱,遍布头面、脖颈、躯干,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有些水疱已被无意识的抓挠或因辗转反侧而破裂,渗出清液,甚至开始化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

军医和从外面紧急征调来的郎中们进进出出,个个面色凝重,眉头拧成了死结。他们试尽了各种方子:清热解表的、凉血解毒的、甚至一些民间偏方……汤药一碗碗灌下去,针灸一针针扎下去,效果却微乎其微。病情仍在恶化,高烧持续不退,水疱愈发狰狞。每一天,甚至每一个时辰,都有人情况急转直下,在极度痛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而后被用生石灰厚厚覆盖,迅速抬出营地焚化。

绝望,如同营地上空那挥之不去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未被感染的士兵们远远看着那片隔离区,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悲伤,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怨愤。若非军令如山,恐怕早已有人溃逃。整个营地,弥漫着一股比尸臭更难闻的——等死的气息。

摄政王萧绝的脸色,比这连日的阴天还要难看。

他并未进入亲卫营驻地,只勒马停驻在外围一处高坡上,遥望着那片死气沉沉的帐篷。寒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周身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阴戾与焦躁。

副统领陈锋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头盔搁在一旁,额头深深抵着地面,声音因连日的嘶吼和恐惧而沙哑不堪:「王爷…末将万死!末将未能及早察觉慈宁宫异常,以致酿此大祸,请王爷重罚!」

萧绝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片营地,声音冷得掉冰渣:「罚你?罚你能让那些水疱消失?罚你能让死了的人活过来?」

陈锋浑身一颤,不敢接话,只将头埋得更低。

「死了多少了?」萧绝问,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回…回王爷,已确认病殁者,三十七人。重症恐难熬过今夜者,尚有二十余人。出现发热、初起红疹症状者…已过百数……」陈锋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废物!」萧绝猛地一挥马鞭,抽在旁边的枯树干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树皮飞溅。「一群废物!太医院那帮饭桶也是废物!连个痘疹都遏不住!」

随行的心腹谋士和将领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

谋士赵先生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开口:「王爷,此症来得太过凶猛蹊跷,寻常药石似乎难有其效。为今之计,恐…恐需另寻良医奇方……」

「良医?奇方?」萧绝猛地转过身,眼底布满血丝,那是一种被无力感逼到极致的暴怒,「这京城内外,还有哪个名医没被请来?还有哪个奇方没试过?你告诉本王!」

赵先生被噎得说不出话,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甚至来不及勒稳马匹,便滚鞍而下,气喘吁吁地跪报:「王爷!王爷!京城四门、各大街口,刚刚张贴了皇榜!」

「皇榜?」萧绝眉头紧锁。如今小皇帝形同虚设,这皇榜,不过是他萧绝意志的体现。

「是!是求医榜!」骑士急声道,「言明…言明能治亲卫营痘疹之疾者,无论出身,赏黄金千两,赐爵封官!若…若为女子,亦可得重赏,并允其家族一子入国子监!」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这赏格,不可谓不重,尤其是对女子开放且许下家族子弟前程之诺,几乎是打破了常规。可见王爷已是急红了眼,但凡有一丝希望,都要死死抓住。

萧绝眼中戾气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决:「好!就让这皇榜贴遍天下!本王倒要看看,这世上是否真有能治这‘阎王帖’的活神仙!」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死气沉沉的营地,五指缓缓收拢,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若真有此人…若能解此困局…

若不能…他不介意让这整个京城,都为他的亲卫营陪葬!

皇榜张贴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里滴入冷水,瞬间炸响了整个京城。

黄金千两!赐爵封官!甚至女子也能获得足以改变家族命运的重赏!

无数人被这惊人的赏格刺激得心头火热,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都在议论这皇榜,议论那索命的痘疹,议论摄政王的震怒与悬赏。

有摇头叹息,觉此症无解,赏格再高也是徒然。

有跃跃欲试,自认身怀偏方秘技,想要搏一场富贵。

更有那等江湖骗子,眼珠乱转,已经开始琢磨如何行骗,能否在被识破前捞一笔跑路。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揭榜者寥寥无几。偶有几个或是真有些许底气、或是利令智昏的郎中去揭了榜,被紧张万分的王府侍卫「请」进亲卫营。结果,往往是进去不到半日,便又灰头土脸、甚至是被呵斥着驱赶出来。他们的方子,要么全无效果,要么甚至加重了病情。

希望,如同被寒风吹灭的烛火,一次次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

亲卫营里的死亡人数,仍在不断增加。

恐慌和绝望,几乎要将整个营地吞噬。

第三日午后,雪下得大了一些。

京城西市口,那张明黄色的皇榜依旧孤零零地贴在墙上,已被雪花打湿了边角。下方值守的几名王府侍卫冻得不停跺脚,呵着白气,脸上早已没了最初时的期待,只剩下麻木和不耐烦。周围偶尔有百姓远远驻足,指指点点,却无人再敢上前。

「头儿,我看没戏了。」一个年轻侍卫搓着手,低声对领队的队正道,「这都几天了,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连江湖卖狗皮膏药的都敢来试,真当王爷的刀不快么?」

队正叹了口气,瞪了他一眼:「少嚼舌根!看好榜就是了!王爷下的令,谁敢怠慢?」

正说着,却见人群微微一阵骚动,一个身影缓缓从街角转出,朝着皇榜走来。

那是一个老者。

身形佝偻,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棉袍,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罩衫,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看上去怕是有六七十岁的年纪。他步履有些蹒跚,右手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左臂挎着个小小的药箱,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游方郎中。

这样的老者,在京城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侍卫们只是瞥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甚至懒得呵斥他远离。这种老郎中,多半是来看个热闹,或是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清皇榜上写的是什么。

然而,在众多或好奇、或怜悯、或漠然的目光注视下,那老郎中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坚定地,径直走到了皇榜之下。

他抬起头,眯着那双似乎有些浑浊的老眼,仔细地、一字一句地看完了皇榜上的内容。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伸出那只枯瘦、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手,稳稳地、毫不犹豫地——揭下了那张皇榜!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老丈…疯了吧?」

「哎哟喂,这年纪了,还想搏这场富贵?别富贵没搏到,先把老命丢里头咯!」

「啧,怕是穷疯了,活腻味了…」

值守的侍卫们也愣住了。队正上下打量着这个风一吹似乎就能倒下的老郎中,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带着十足的不信任:「老头儿!你看清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治不好王爷亲卫的病,可是要掉脑袋的!你…你真能治?」

老郎中缓缓转过头,看向那队正。他的眼睛似乎因为年迈而有些浑浊,但仔细看去,那浑浊深处却仿佛沉淀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见惯了生死的淡然。

他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官爷,老朽虽年迈,却还不至老眼昏花。这榜文,看得清楚。」

他顿了顿,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痘疹之疾,古来有之,确为恶候。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亦留一线生机。老朽行医数十载,走南闯北,于岐黄之道略有心得,于这‘痘疹’一症,也算…见过几分世面。」

他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挎着的药箱:「可否治得,总需试过方知。王爷既张榜求贤,广邀天下能人,老朽不才,愿竭尽所能,一试锋芒。纵死…亦无愧医者之心矣。」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条理清晰,更是搬出了「医者之心」,倒是让那原本轻视他的队正一时语塞,周围百姓的议论声也小了下去,不少人脸上露出些许敬佩之色。

队正与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王爷的命令是,但凡揭榜者,一律先「请」回去再说。至于有没有真本事…那得试过了才知道。反正,这几天来的废物也不差这一个老头子了。

「既然如此…」队正清了清嗓子,语气稍微客气了些,「老先生,请随我等走一趟吧。王爷有令,揭榜者,需先往亲卫营看诊。」

老郎中微微颔首,并无多言,只默默将皇榜仔细折好,收入怀中,然后拄着拐杖,跟着那几名侍卫,一步一步,朝着那座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死亡军营走去。

雪,落在他的灰白头发和肩头,更添几分苍凉孤寂之感。

无人注意到,在那低垂的眼睑掩盖下,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一闪而过的,绝非属于垂暮之人的精光,而是一种冰冷剔透、算尽一切的冷静。

更没有注意到,他拄着拐杖前行时,那看似老迈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落在积雪上,几乎轻不可闻。

冷焰顶着这张精心炮制了数个时辰的老人面皮,感受着脸上肌肉刻意松弛下垂的触感,以及身上这件特意熏染过淡淡药草和陈旧气息的棉袍,心如止水。

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

那几件从乱葬岗痘疹病死者身上剥下的衣物,被她用特殊手法处理过,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病气」,投入井中。井水的流动,将这份「礼物」恰到好处地送给了慈宁宫和亲卫营。

她算准了萧绝的反应。以他的骄傲和对他麾下这支精锐力量的重视,绝不会坐视亲卫营被瘟疫拖垮。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必有…她这样的「复仇者」混入其中。

她不需要真的根治痘疹——尽管她确实从北狄宫廷的古老医卷和王陵羊皮卷上,找到了一些或许能缓解症状、提高生存几率的方法。但她真正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救人。

她的目的,是进来。

是再一次,以一种绝对出乎萧绝意料的方式,回到他的权力核心之地。

是近距离地,观察他的焦头烂额,他的愤怒无力。

更是…寻找下一个致命一击的机会。

亲卫营的惨状,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恐慌和死亡,是最好的瓦解剂,正在从内部腐蚀萧绝这只最忠诚的爪牙。

在侍卫的「护送」下,冷焰——如今的老郎中「孙先生」,来到了亲卫营隔离区的外围。

浓烈的药味、石灰味,混合着一种伤口腐烂和绝望特有的臭气,扑面而来。哀嚎声、呻吟声、咳嗽声,比远处听起来更加清晰刺耳。

营地里的军医官闻讯赶来,看到所谓揭榜的「神医」竟是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脸上顿时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和烦躁。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医官甚至懒得压低声音,对着带路的侍卫队正抱怨,「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送来这种…这种老先生?这不是添乱吗?!」他强忍着才没把「老废物」三个字说出口。

队正一脸无奈:「李医官,这是王爷的令…但凡揭榜的,都得送来试试…」

「试试?拿兄弟们的命试试吗?」李医官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敢真的违抗王命,只得没好气地扫了冷焰一眼,语气极其不善,「老先生,您老高寿?师从何处啊?对付这痘疹,有何高见啊?」

话语间的轻视,几乎要满溢出来。

冷焰扮演的孙老先生,似乎全然未觉对方的恶劣态度,只是慢吞吞地拱了拱手,声音依旧沙哑平稳:「老朽虚度七十有三。师承不过是山野无名之人,不足挂齿。高见不敢当,唯有些许浅薄经验,欲观其症,察其色,闻其息,切其脉后,方可妄言一二。」

李医官被这不软不硬的话顶了一下,冷哼一声:「倒是谨慎!也罢!既然来了,那就请吧!正好有个刚昏死过去的,您老给‘瞧瞧’?」

他特意加重了「瞧瞧」二字,分明是刁难,想看看这老头如何下台,最好自己知难而退。

冷焰不语,只是默默拄着拐杖,跟着那李医官,走向一顶散发着浓重臭气的帐篷。

帐篷里,简易的通铺上躺着五六个人,个个情况危急。最外面那个士兵尤其严重,已然昏迷,面色灰败,呼吸急促而微弱,脸上的水疱大片溃烂化脓,惨不忍睹。

李医官和其他几个郎中都站在帐篷口,冷眼旁观,等着看这老头的笑话。甚至有人低声嘀咕:「别还没摸脉,自己先吓晕过去…」

冷焰仿佛没听见。她走到那名昏迷的士兵身边,缓缓放下药箱,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举动!

她竟直接俯下身,凑得极近,几乎贴到那士兵溃烂流脓的脸前,仔细地观察那些脓疱的形态、颜色!

「嗬!」帐篷口响起几声抑制不住的惊呼。就连那李医官也瞪大了眼睛。

这痘疹脓疮恶臭无比,且极易过人,寻常医者都是悬丝诊脉(虽然对痘疹效果不大),或者至少以布蒙面,屏息快速查看。哪有像这样直接凑上去看的?!这老头不要命了?!

冷焰却恍若未闻。她仔细观察了片刻,又轻轻拿起那士兵的手腕查看。然后,她直起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些深绿色的、气味清凉刺鼻的药膏,毫不犹豫地、仔细地涂抹在士兵几处溃烂最严重的脓疱上。

「你…你这是做什么?!」李医官忍不住喝道,「胡乱用药,若是加重病情…」

「此药可敛疮清热,暂缓溃烂,虽不能治本,或可减轻些许痛苦,延缓毒邪内陷。」冷焰头也不回,声音平静无波,手下动作却丝毫不停,「官爷若觉不妥,可待老朽施为后,再看效果。」

她那沉稳至极、甚至带着某种权威感的态度,竟一时镇住了李医官。他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只是眉头紧锁地看着。

冷焰为那士兵涂抹了几处关键脓疮后,又取出银针,在其几处穴位上行针。她的手法看似缓慢,实则精准老道,下针稳而深,带着一种与她老迈外表截然不同的力度感。

行针约莫一炷香后,奇迹般的事情发生了!

那名原本呼吸急促微弱、昏迷不醒的士兵,呼吸竟然似乎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脸上那层死灰之气,仿佛褪去了一丝丝!

「这…」帐篷口的医官和郎中都看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脸上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李医官一个箭步冲上前,抓起那士兵的手腕探查脉象,虽然依旧虚弱紊乱,但比之方才,竟真的略有起色!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冷焰的眼神彻底变了!轻视和怀疑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

「先生!您…您刚才用的是什么药?行的又是什么针法?!」李医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冷焰缓缓收起银针,语气依旧平淡:「祖传的方子,配合《针灸大成》中记载的固本泄邪之法,略加改动罢了。此乃权宜之计,暂保其一丝元气不散,若要拔除病根,尚需内服汤药,系统调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听在专业人士耳中,却是字字千钧!《针灸大成》?固本泄邪?还略加改动?这岂是一般江湖郎中所能掌握和变通的?

「快!快去禀报副统领!不!直接去禀报王爷!」李医官猛地反应过来,对着帐篷外大吼,「就说…就说营里来了位神医!或许真有办法!」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王府。

萧绝正在书房大发雷霆,摔碎了第二套茶具。亲卫营的噩耗不断传来,而慈宁宫那边,太后吕氏彻底疯癫的消息也刚刚送到,简直是雪上加霜。

就在他几乎要失控的时候,亲卫营传来的急报到了。

听到「神医」、「针药暂缓病情」、「老郎中」等字眼时,萧绝眼中的暴戾稍稍一顿。

「当真?」他声音森寒,带着浓浓的怀疑。

「千真万确!李医官亲自查验过,那名垂危士兵的脉象确有好转!王爷,那老先生…看着似乎真有本事!」报信的心腹侍卫激动地回话。

萧绝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死马当活马医。

无论如何,这是一丝光亮。

「带他过来。」他最终下令,声音听不出情绪,「本王要亲自见见这位…‘活神仙’。」

「是!」

当冷焰再次被「请」上马车,离开亲卫营,驶向那座她曾作为王妃踏入、又作为囚徒离开的摄政王府时,她的内心平静无波。

穿过熟悉的朱门高墙,走过积雪清扫后依旧显露出威严气象的庭院廊庑。

书房外,侍卫层层把守,气氛凝重。

通传之后,那扇沉重的、象征着胤朝最高权力之一的房门,被缓缓推开。

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

萧绝没有坐在书案后。他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玄色的蟒袍衬得他身形挺拔而压抑。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势和…一种疲惫到极致、却又强行绷紧的焦躁。

冷焰扮演的孙老先生,在侍卫的示意下,颤巍巍地走进书房,然后依着礼数,缓缓跪下,以头触地,发出苍老沙哑的声音:「山野草民孙思邈,叩见王爷千岁。」

她故意用了「药王」的名讳,取其姓而隐其名,半真半假,更添一份世外高人的神秘感。

萧绝没有立刻回头。

书房里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那老郎中似乎有些力不从心的、细微的喘息声。

良久,萧绝才缓缓转过身。

他那双深邃锐利、此刻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鹰隼般,精准地锁定了跪在地上的、那个看起来卑微渺小的老者身上。

目光如实质,带着审视、怀疑、压迫,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期盼。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冷焰依言,缓缓抬起头,露出了那张布满岁月痕迹、写满风霜劳苦的脸。她的眼神刻意保持着浑浊和老迈,带着适当的敬畏和惶恐,迎上那双足以令朝野上下皆胆寒的眼睛。

四目相对。

一个居高临下,威势赫赫,掌控生死。

一个匍匐于地,老迈卑微,命若悬丝。

萧绝的目光极其锐利,仿佛要穿透那层苍老的皮囊,直看到内里去。他仔细地打量着这张脸,每一道皱纹,每一处老年斑,那双浑浊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冷焰的心跳,平稳如常。她的伪装,是她复仇的铠甲,经过无数次推敲和演练,她有自信,即便是萧绝,也绝难看破。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最初的审视即将过关之时——

萧绝的视线,忽然落在了她跪在地上、微微撑向前方的手上。

那双手,同样经过了精妙的伪装。皮肤粗糙,指节因「年老」而有些粗大变形,指甲缝里甚至刻意留有些许难以洗净的药渍和泥垢,看起来就是一双操劳了一辈子的老郎中的手。

但…

萧绝的目光微微一顿。

那双眼睛里的审视,陡然加深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他忽然迈步,朝着跪地的冷焰,走了过来。

玄色的靴子停在冷焰眼前一步之遥的地方。

然后,他缓缓蹲下了身。

这个动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尊贵如摄政王,何时需要蹲下身来与一个平民老者说话?

冷焰的心弦,在一瞬间绷紧!但她控制住了身体的每一寸肌肉,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恰到好处地露出更加惶恐和不解的神情。

萧绝蹲在那里,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她的手。

忽然,他伸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冷焰的右手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而有力,如同铁钳一般,瞬间箍紧了那「老迈」的腕骨!

「王爷?!」冷焰发出惊慌失措的沙哑声音,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向后缩,却被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萧绝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扣在了她的脉门上。

但他似乎并非为了诊脉。

他的拇指,用力地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的「皮肤」,那力道,几乎要擦破那层伪装的油彩!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和…探究!

「这双手…」萧绝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冰冷的、毒蛇吐信般的危险气息,「操劳一生,饱经风霜…」

他的拇指再次用力摩擦了一下那「粗糙」的皮肤。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如刀,直刺冷焰伪装出的浑浊双眼。

「…只是,这操劳的痕迹之下,这力道…」

「…似乎不像是个七十老叟该有的啊?」

「——‘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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