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深秋。后湖。
天色是极淡的蓝,像被水洗过无数次的旧绸,薄得透出底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阳光稀薄,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暖意,穿过稀疏的、已显出枯败之态的梧桐枝叶,筛下斑驳陆离、如同碎金般的光点,落在湖面上,又被微风吹皱,揉碎成一片片晃动的、刺目的粼光。湖水是沉静的深碧,倒映着岸边萧索的垂柳、枯黄的芦苇,以及远处黛色山峦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湖水湿冷腥气、枯叶腐烂微酸、以及泥土深处散发出的、如同叹息般沉郁的深秋气息。这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滞涩感。
轮椅的木质轮毂碾过铺满金黄落叶的碎石小径,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如同生命流逝的足音。沈砚枯槁的身体深陷在铺着厚实绒毯的轮椅中,如同一株被深秋寒霜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机的、即将凋零的枯草。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曾经如同薄冰覆盖下深水般的平静与温和,此刻已沉淀为一种近乎透明的、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般的空茫。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如同玉器失去光泽后的灰败。阳光落在他脸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衬得那层灰败愈发触目惊心。枯瘦如柴的手无力地搭在轮椅扶手上,指节嶙峋,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冰冷得如同深秋的湖水。
苏晚枯立在轮椅后。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目光却如同淬炼了千百次的寒铁,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枯槁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轮椅推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扭曲,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般狰狞暴起。她推得很慢,很稳,每一步都如同踏在烧红的烙铁之上,带来一阵阵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喉咙深处弥漫着浓重的铁锈腥气,被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齿缝间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轮椅停在临湖的一处缓坡上。眼前豁然开朗。湖光潋滟,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岸边层林尽染的秋色——枫红似火,银杏金黄,梧桐枯褐……如同一幅被岁月浸染得浓墨重彩、却又透出无尽萧索的、巨大的、无声的画卷。风过处,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如同垂死的蝶,轻轻砸在沈砚膝头那方厚实的绒毯上,又滑落在地。
死寂。唯有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和湖水轻轻拍打岸石的、如同叹息般的低语。
沈砚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枯槁如柴、冰冷刺骨的手。动作滞涩,如同锈蚀了千年的机括。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摸索着……覆在了苏晚那只死死攥着轮椅推手、同样冰冷枯槁的手背上。
入手!冰冷!僵硬!如同两块刚从寒潭深处捞出的、裹着尸布的沉石!那冰冷的触感瞬间顺着指尖蔓延!直刺心脏最深处!带来一阵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却也……点燃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的暖意!
“晚儿……”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破碎的心脏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血块!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悸的滞涩与……虚弱!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这片沉静的秋光!
苏晚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贯穿!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强行凝聚的、如同寒冰般的沉静瞬间被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彻底吞噬!震惊!难以置信!深入骨髓的剧痛!以及……一种……被命运逼至绝境后、沉淀到极致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绝望!她的喉咙深处猛地涌上一股滚烫的腥甜!被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连同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呜咽!一同狠狠咽了回去!齿缝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腥气!深陷的眼窝里!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泪水彻底淹没!泪水如同决堤的熔岩!混合着脸上冰冷的汗水和风干的泪痕!汹涌地冲刷而下!砸落在冰冷枯槁的手背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她死死咬住下唇!齿尖深深陷入早已干裂的唇皮!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那如同被亿万根烧红钢针疯狂攒刺般的、灭顶的剧痛!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翻腾的惊涛骇浪瞬间凝固!沉淀为一种足以刺穿地狱黑暗的、冰冷到极致的锐利锋芒!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虚空!钉在……那片刺目的、晃动的、如同碎金般的粼粼湖光之上!
沈砚枯槁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苍白!枯槁!却……如同初雪消融般……纯粹!干净!带着一种……足以刺穿所有黑暗与绝望的……平静而温暖的笑意!
“这……三年……”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枯叶在寒风中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滞涩与喘息!却……清晰无比!如同刻刀!狠狠楔进苏晚早已破碎不堪的灵魂!“已……是我……此生……最……圆满的……时光……”
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在苏晚冰冷颤抖的手背上……极其缓慢地……收紧!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生命力!连同这点微弱的暖意!一同……狠狠刻进她的骨血里!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空茫的晨雾瞬间被一片璀璨的、如同星河倒映般的……温暖光芒彻底点亮!那光芒深处!沉淀着看透生死的豁达!沉淀着对命运最后的感恩!更沉淀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足以焚毁一切绝望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眷恋与……满足!
“当归堂……”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临终托付般的……绝对力量!却又夹杂着一丝……深入骨髓的……温柔的……期许!“沈家……医术……医者……仁心……”
他的目光!如同穿透了浓重的暮霭!精准无比地!死死钉在苏晚深陷眼窝里!那两团如同地狱烈焰般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与……不甘的火焰之上!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如同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交……给你了……”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苏晚的颅腔深处猛然炸响!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彻底炸得粉碎!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锐芒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泪水彻底淹没!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冲刷而下!混合着脸上冰冷的汗水和血污!肆意横流!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碎裂的枯叶!喉咙深处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撕裂般的、嗬嗬的抽气声!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呕出破碎的心脏!
她死死地!死死地咬住下唇!齿尖深深陷入早已血肉模糊的唇皮!带来一阵尖锐到足以刺穿骨髓的剧痛!却死死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悲鸣!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翻腾的惊涛骇浪瞬间凝固!沉淀为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无边无际的……死寂与……一种……被强行注入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责任与……决绝!
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沉重得如同背负着万钧山岳!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深陷的眼窝里!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滚落!砸落在两人紧紧相扣的、冰冷枯槁的手背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也……洇开一片片……无声的……承诺!
沈砚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璀璨的星河骤然爆发出最后一点、足以照亮整个天地的、夺目的光芒!他枯槁的嘴角!那抹苍白而温暖的笑意!如同开到荼蘼的辛夷花!在深秋的寒风中……无声地……绽放!随即……那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极其缓慢地……极其温柔地……黯淡下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永恒黑夜般的……平静与……安详……
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苏晚冰冷颤抖的手背上……最后……极其缓慢地……摩挲了一下……如同……最后的……告别……
随即……那枯槁如柴、冰冷刺骨的手……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从苏晚的手背上……滑落……垂落在轮椅扶手旁……如同……两片……凋零的……枯叶……
风停了。最后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轻轻覆盖在他冰冷枯槁的、垂落的手背上。
湖光依旧潋滟。秋叶依旧静美。天地间,只剩下轮椅后,那个枯槁如鬼、浑身剧颤、却死死挺直脊梁、深陷眼窝里燃烧着足以焚毁地狱的烈焰、泪水如同血泪般汹涌滚落、却……无声无息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