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里的鹿苑像头蛰伏的巨兽。
李倬跟着兰倩的鬼魂穿过荒草齐腰的颓垣时,靴底碾碎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爆响。十年前这里的青砖地还未裂开蛛网似的纹路,他蹲在假山后偷看父亲时,正是这样的雪天——李鹤龄穿着玄色狐裘,手里攥着带血的银针,身旁石台上躺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妇人,肚子鼓得像秋后的南瓜。
兰夫人,这碗血要趁热喂。李鹤龄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刃,您看这小鹿崽子,喝了您头胎的血,毛色都比寻常的亮三分。他掀开竹帘,鹿舍里十几双鹿眼泛着幽绿的光,铜铃在鹿颈间叮当作响,等这三十只鹿都饮过孕妇血,再取童男骨做引......
阿倬?
兰倩的手指突然扣紧他的手腕。李倬这才惊觉自己正攥着半块碎玉——正是方才在停尸房,从钱员外怀中摸出的那枚。玉坠被体温焐得发烫,内侧的字透过布料烙进他掌心。
鹿苑深处传来铃铛脆响。李倬抬头时,看见前方鹿舍的木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着的铜铃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兰倩的影子在他脚边摇晃,月白裙裾扫过满地碎冰,像一团散不开的雾。
当年他们就是在这里......他的声音发颤。
话音未落,鹿舍里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李倬扒着门缝望去,只见最里间的血槽里泡着具孕妇尸体,肚子被剖开,鲜血混着羊水漫过青石板。更骇人的是,鹿群正围着尸体啃噬,最前面那只花斑鹿的脖颈处,铜铃上竟系着半截红绳——和他八岁生日时,母亲系在他腕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阿倬!
熟悉的嗓音惊得他踉跄后退。兰倩的脸突然贴近,苍白的指尖戳向他心口:你以为我为什么总让你喝那碗?她的瞳孔泛起妖异的金红,你胃里烧了十年的苦,是你在替我受母亲的药性!
都搜仔细了! 院外突然响起粗重的脚步声。赵元佐的声音裹着寒风灌进来,李家药案卷宗里写着,鹿苑旧址埋着三十七具,钱员外的账本......
李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摸向腰间药箱,暗格里那半幅鹿皮突然发烫——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背面用血写着倬儿,鹿苑第三口井。此刻井台方向传来铁锹撞击的声音,赵元佐的官靴正碾过满地碎冰,朝他走来。
李公子?赵元佐掀开皮帘,灯笼光照亮他腰间的玉牌,你怎会在此?
李倬的喉咙发紧。他望着赵元佐腰间晃动的玉佩,那枚羊脂玉坠子内侧,分明刻着个字——和钱员外怀里的那枚,与记忆中妹妹乳名章的,分毫不差。
我......他伸手去摸药箱,却被兰倩的鬼魂按住手腕。她的指甲刺进他皮肉,疼得他倒抽冷气:你闻闻这味道!她拽着他往鹿舍里钻,鹿血混着人血的味道,和你娘当年熬的药,是不是一样?
鹿舍最里间的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本血书。李倬翻开最上面那本,封皮上的兰陵鹿苑四个字还是新鲜的,墨迹未干。第一页写着:赵氏,年十四,壬寅年三月失踪,鹿颈铃编号柒;第二页:钱氏,年十六,癸卯年腊月采,鹿颈铃编号拾贰;第三十七页的名字让他血液凝固——李氏兰倩,己酉年八月孕,配童男骨(倬儿胞妹),炼药失败,焚尸灭迹。
阿倬!
赵元佐的声音像惊雷劈下。李倬猛地抬头,正看见赵元佐掀开停尸房的裹尸布——钱员外的尸身此刻竟直挺挺坐了起来,胸口的鹿骨转动着露出半幅地图,而他的腰间,赫然挂着两枚玉佩:一枚字,另一枚......是他亲手送给妹妹的并蒂莲玉坠。
这是......赵元佐的手在发抖,十年前我妹妹失踪前,说要去鹿苑采鹿茸......他突然抓住李倬的手腕,你说你娘是暴病身亡,可这血书里写着,她是被自己炼的药反噬的!
鹿舍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李倬跟着赵元佐冲出去时,只见鹿群正疯狂撞击围栏,铜铃响成一片。最前排的花斑鹿突然人立而起,脖颈处的铜铃迸裂,露出下面暗红的胎记——和赵元佐妹妹阿灵颈后的朱砂痣,一模一样。
它们在哭。兰倩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李倬抬头,看见她悬浮在月光里,月白裙裾沾着鹿血,当年我被绑在石台上,听着它们的哀鸣,听着你娘在火里喊阿倬别怕......她的影子投在雪地上,竟渐渐凝成个穿红肚兜的小女孩——正是赵元佐描述中,妹妹阿灵的模样。
阿灵?赵元佐踉跄着扑过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开。小女孩转过脸,眼角有颗泪痣,和李倬记忆中妹妹的胎记分毫不差:阿兄,我在鹿苑第三口井里等你。
鹿苑深处突然传来井盖掀开的闷响。李倬摸向怀中的半幅鹿皮,终于想起母亲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倬儿,去鹿苑第三口井,那里埋着你真正的妹妹......
雪又下起来了。李倬望着赵元佐疯了似的往井台跑,望着兰倩的鬼魂渐渐消散在风雪里,终于摸出药箱里的半块鹿骨。骨片背面的刻痕,与他怀中的鹿皮严丝合缝——拼起来,正是十年前鹿苑的地形图。
而在图的最中央,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字。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