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夜来得早,宫墙外的更鼓刚敲过三更,太液池的水面便结了层薄霜。萧明薇裹紧素色斗篷,沿着汉白玉栏杆慢行,靴底碾过几片残荷,脆响惊飞了两只夜鹭。
今日是镇北王萧承煜的忌日。
三年前的今夜,也是这样的霜月,雁门关外的战报雪片般飞进宫闱。她说要随驾亲征,被母后攥着腕子骂回宫中:“你当自是男儿?边关的血,不是你绣绷上的朱砂!”
可她知道,真正阻止她的不是性别。是那夜承煜亲手替她簪上紫藤簪时,指尖的温度还留在她鬓边:“阿薇,等我打完这仗,带你去看江南的紫藤花。要寻最大的那株,够咱们在花架下搭座小阁楼,每日只看花开花落。”
后来,雁门关的大火烧了七日七夜。再后来,一具裹着染血斗篷的尸体被送回京城,盔甲上的蟠龙纹被血浸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公主。”
随身侍女阿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怯意:“奴婢让小厨房炖了姜茶,您该回寝殿了。”
萧明薇没有回头。她望着池心那片枯荷,忽然想起半月前的那个梦——血色的池水里浮着半幅画,画中男子仰面躺着,眼尾一点朱砂泪痣,分明是承煜的模样。她伸手去够,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水,惊醒时,腕间的紫藤银铃正叮咚作响。
“阿桃,你去前面看看。”她解下腰间的银铃,放在阿桃掌心,“若我一个时辰没回来,带着它去镜中阁找沈砚冰。”
阿桃的瞳孔骤缩:“公主,那地方……”
“去吧。”萧明薇转身走向池心,靴底终于碰到个硬物。她蹲下身,借着月光看清是半卷绢帛,边缘被水浸得发皱,却仍能看出上面绘着大片的紫藤。
指尖刚触到画中男子的眼尾,一滴冰凉的水珠顺着绢帛滑落——不是露水,是血。
萧明薇猛地抬头,池水中央突然翻起漩涡。那半幅画卷似被无形的手拽着,竟缓缓沉向水底。她伸手去抓,腕间的银铃突然炸响,清越的声响撞碎了夜的寂静。
“咔嚓——”
闷响从湖底传来,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裂开。萧明薇扶着栏杆往下看,只见原本平静的水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一抹鎏金从漩涡中心浮起。
是棺椁。
她认得那上面的并蒂莲纹。三年前承煜出征前,她熬了三个通宵,在他的鎏金棺上细细雕了这对并蒂莲,说“生死与共,莲理同枝”。
此刻,棺盖上那对并蒂莲正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鎏金的纹路蜿蜒而下,在水面上晕开一片血花。
萧明薇脱了斗篷,纵身跃入冰水。
寒意瞬间浸透骨髓,她咬着牙往下潜,眼前是翻涌的暗流,耳边是银铃持续的轻响。不知游了多久,指尖终于触到粗糙的鎏金——是那口棺材。
她拨开缠绕的水藻,看清棺身的刻字:“镇北王萧承煜之柩”。字迹被血污覆盖了大半,唯有最后一个“柩”字,笔锋凌厉如刀,正是承煜的手书。
棺盖虚掩着,缝隙里渗出缕缕黑气。萧明薇颤抖着推开,冷雾扑面而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棺中人仰面躺着,面容与她梦中分毫不差。眉如远黛,眼若寒星,眼尾那点朱砂泪痣红得刺眼,仿佛刚被人用鲜血点上。他的唇色极淡,却不像死人该有的青灰,倒像是……睡着了?
可他的指尖泛着青,指甲盖泛着诡异的紫,与她记忆中那个会在她练剑时替她擦汗、会在她生辰时变着法儿讨赏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承煜?”她伸手去碰他的脸,指尖刚触及皮肤,便被一股寒意冻得缩回。
棺中人的睫毛忽然颤动。萧明薇僵在原地,看着他的手指缓缓抬起,朝着她的方向——
“叮铃——”
腰间的银铃突然剧烈震颤,震得她险些栽进水里。棺中人的手停在半空,缓缓垂落时,她看见他掌心里刻着个淡青色的印记——是朵半开的紫藤花。
与此同时,池边的芦苇丛里传来脚步声。
萧明薇猛地回头,只见两个黑衣人从暗处走出,腰间悬着皇家的玄铁令。为首那人掀开斗篷,露出半张被疤痕覆盖的脸:“公主,陛下召您即刻回宫。”
她攥紧银铃,将那半幅画卷塞进怀里。棺中人的手仍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警告。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转身游向岸边。经过那口棺椁时,她听见细微的“咔嗒”声——是棺盖上的并蒂莲纹,裂开了道细缝。
月光重新笼罩太液池时,萧明薇站在池边,怀里的画卷还在滴水。她摸出帕子擦拭,却在绢帛背面发现一行小字,墨迹未干,像是刚写上去的:
“紫藤开时,棺中人醒。”
阿桃举着灯笼从长廊那头跑来,灯笼光映在她脸上,映出她眼底的慌乱:“公主,您腕间的银铃……”
萧明薇低头,这才发现那枚紫藤银铃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断裂处渗出暗红的液体,像极了棺盖上渗出的血。
远处,更鼓敲响了四更。
而在太液池最深处,那口裂开的棺椁里,原本“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他的瞳孔泛着幽紫的光,望着萧明薇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阿薇。”
他低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指尖轻轻抚过棺盖上那道裂痕,那里,正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在水面上凝成两个字——
“咒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