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苦海回舟百骸痛
归云寺的晨钟，沉钝如朽木撞击，穿透破殿残垣的缝隙，撞在林溪舟枯槁的耳膜上。他蜷缩在冰冷青砖那仅容一身的“净地”里，身上那件厚重霉朽的破旧袈裟，如同冰浸的裹尸布，每一根粗糙的纤维都吸饱了寒气，刺入他早已麻木的皮肉。左臂深处，那被慧寂法师木鱼声强行镇住的墨魔，并未真正沉睡。它蛰伏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贪婪，缓慢而执着地吮吸着他残存的生命精元，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蛭虫，盘踞在骨髓深处。
慧寂法师佝偻的身影在破晓的灰白光线中缓缓移动。他并未言语，只是用那柄枯枝扎成的半秃扫帚，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扫过偏堂门口那片被林溪舟污血墨迹浸染过的青砖地面。扫帚刮过粗糙砖面，发出沙哑单调的声响，如同在为这方寸之地举行一场无声的净化仪式。尘土、枯叶、碎屑，连同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痕迹，被缓缓归拢到殿角那片更深的幽暗之中。
做完这一切，老僧枯槁的手指向殿外那片被霜雪覆盖的荒芜庭院。
“去。”
一个字，干涩如裂帛，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指令。
林溪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他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右臂撑起上半身。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动全身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左臂墨魔蛰伏的搏动也随之加剧，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酸麻与隐痛。他喘息着，目光落在庭院角落——那间用半塌土墙和朽烂木料勉强搭起的茅厕。寒风卷着刺鼻的恶臭和尿臊气，如同有形的鞭子抽打过来。
他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拖着如同灌满了冰铅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蹭向那污秽之地。寒风如刀，刮过他裸露在破衣外的脖颈和手臂，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茅厕的泥地早已被冻得硬实，污秽冻结成黄白相间的冰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用颤抖的手拿起墙角那把豁了口的破瓢，舀起旁边木桶里冰冷刺骨、漂浮着冰碴的脏水，泼向那冻结的污秽。冰水砸在冰坨上，溅起肮脏的冰沫，沾了他一身。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破衣，冻得他浑身剧颤，左臂墨魔的搏动骤然加速，如同无数冰针在骨髓里攒刺！
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栽倒在那片污秽之中。慧寂法师的身影，如同凝固在院门阴影里的枯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扫完茅厕，他几乎虚脱。还未喘息片刻，慧寂法师那枯槁的手指又指向了庭院另一侧堆积如山的枯枝朽木。
“劈。”
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林溪舟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挪到那堆冻得硬如铁石的柴火前。一把锈迹斑斑、刃口崩缺的破柴斧，冰冷沉重地躺在地上。他弯腰去拾，那冰冷的铁柄几乎粘掉他掌心的皮肉。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举起斧头，手臂却酸软得如同面条，斧头沉重得如同山岳。左臂墨魔的搏动随着他用力而疯狂加剧，皮肤下那深紫近黑的纹路隐隐鼓胀，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呃！”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跳，汗水混着污垢滑落。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斧头抡起，狠狠劈向一根碗口粗的枯木！
哐！
斧刃砍在冻木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手臂直冲肩胛！左臂墨魔仿佛被这剧烈的震动彻底激怒！蛰伏的搏动瞬间化作狂暴的冲击！皮肤下那深紫的纹路如同活蛇般疯狂扭动、膨胀！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烧红的铁钎捅穿骨髓的剧痛，狠狠攫住了他！
“啊——！”一声凄厉的惨嚎冲破喉咙！他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后踉跄几步，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手中的破斧“哐当”一声脱手坠地！他死死捂住左臂，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冷汗如浆涌出，瞬间浸透了破衣！那墨魔搏动的力量如此狂猛，皮肤被撑得薄如蝉翼，深紫的浆质在皮下疯狂涌动，七个漩涡剧烈收缩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皮而出！
慧寂法师的身影依旧伫立在阴影里，如同亘古不变的岩石。没有上前，没有询问，只有那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同冰冷的井水，无声地流淌过林溪舟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骨髓里持续的酸麻。林溪舟喘息着，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他不敢再看那堆柴火，目光茫然地扫过庭院。慧寂法师枯槁的手指，又指向了院角那口覆着厚厚冰层的古井。
“水。”
林溪舟的心猛地一沉。他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挪到井边。井口冰层冻得如同铁板，井绳早已朽烂不堪。他拿起旁边一只破旧不堪、边缘豁口的木桶，将冰冷的井绳系在桶梁上。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用力拉动绳索，都牵动着全身的筋骨和左臂那蛰伏的魔物。冰冷的井绳摩擦着他早已冻裂出血口的手掌，带来钻心的刺痛。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盛满冰水的木桶从深井中一寸寸提上来。水桶摇晃，冰冷的井水泼溅出来，瞬间打湿了他单薄的裤腿和破鞋，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噬咬！
就在他即将把水桶提到井沿的刹那，左臂墨魔似乎被这持续的消耗彻底激怒！搏动再次疯狂加剧！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他眼前一黑，手臂一软！
哗啦——！
沉重的木桶猛地倾斜！冰冷的井水如同瀑布般当头浇下！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刺骨的冰寒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他每一寸皮肤！冻得他浑身剧颤，牙齿疯狂打战！更可怕的是，那冰冷的刺激如同毒药，瞬间点燃了左臂蛰伏的墨魔！深紫的纹路骤然膨胀凸起！皮肤下粘稠的墨浆疯狂翻涌！七个漩涡如同黑洞般张开！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抽离的吸吮之力，猛地爆发！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弯腰，一大口粘稠的、带着无数细微闪烁墨点的黑红色腥血，混合着冰冷的井水，狂喷在井台边缘冻结的污冰上！黑红粘液迅速在冰面上蔓延、冻结，如同地狱绘卷上最污秽的一笔！
他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湿滑的井台边。刺骨的寒意和墨魔疯狂的吸吮，如同两把冰火交加的巨钳，狠狠撕扯着他残存的意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刀刮般的剧痛和浓重的铁锈腥气。
慧寂法师的身影终于动了。他缓缓走到瘫倒的林溪舟身边，枯槁的手并未搀扶，只是无声地提起那只倾倒后残留着些许冰水的破桶，将桶中残余的冰水，缓缓倾倒在一旁早已干枯、布满裂纹的石槽里。水流冲刷着石槽底部的陈年污垢，发出单调的声响。
然后，他弯下腰，用那双布满老茧、污垢尽染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异常稳定地，将瘫软如泥的林溪舟，一点点拖离了冰冷的井台湿滑之地，重新拖回了偏堂门口那片冰冷的“净地”之上。动作间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如同挪动一件破损的器物。
林溪舟瘫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痉挛。他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慧寂法师那枯槁的身影正蹲在殿角那堆破砖烂瓦旁。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从瓦砾堆里翻找出几块早已冻得硬如石头的黑麸饼（不知存放了多久），又从墙角一个破陶罐里抓出一把干枯发黄、混杂着草根碎屑的不知名干菜。
老僧枯槁的手拿起那只豁了口的粗陶老碗，将黑硬的麸饼掰碎，干枯的草根菜叶揉碎，一同放入碗中。然后，他提起墙角那只破铁壶——壶嘴歪斜，壶身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将里面仅存的、冰冷刺骨的残水，缓缓倒入碗中。
没有生火。没有温热。
冰冷的残水浇在冻硬的麸饼碎块和枯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碗中迅速凝结成一团冰冷、粘稠、散发着浓重霉烂和尘土气息的糊状物。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比昨日那碗糜状物更加刺鼻！
慧寂法师端着那只碗，如同端着某种冰冷的祭品，无声地走到林溪舟面前。碗沿冰冷粗糙，几乎要贴上林溪舟因剧痛和寒冷而扭曲的嘴唇。
林溪舟的胃袋早已因寒冷和墨魔的吸吮而痉挛成一团。他看着碗中那团黑乎乎、冰冷粘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食物”，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直冲喉头！他猛地别过头，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带着墨点的酸水。
慧寂法师枯槁的手异常稳定。那冰冷的碗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压在了林溪舟干裂出血的下唇上。一股混合着霉烂、尘土和冰冷水汽的恶臭，瞬间冲入鼻腔！
“呃……呕……”林溪舟的喉咙剧烈收缩，身体因抗拒而绷紧！左臂墨魔的搏动再次被这剧烈的情绪牵动，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慧寂法师另一只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捏住了那柄同样冰冷、沾满污垢的木勺。勺柄上凝结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油垢。他舀起一小勺冰冷粘稠的糊状物，稳稳地、不容置疑地递向林溪舟被迫张开的唇齿之间。
冰冷！粘腻！粗糙的颗粒感瞬间塞满了口腔！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霉烂恶臭如同实质的毒气，直冲天灵盖！胃袋疯狂地拧绞抽搐，想要将这污秽之物推出体外！
“呜——！”林溪舟喉咙里爆发出绝望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但慧寂法师那只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另一只捏着勺子的手更是带着千钧之力，死死压住他的反抗！冰冷的糊状物强行滑过僵硬的舌根，挤入痉挛的食道！
冰冷！沉重！如同吞下了一块浸透污水的冻土！食道和胃袋被这冰冷异物刺激得疯狂痉挛！一股强烈的恶寒顺着食道直冲下去！他身体弓起，剧烈地干呕咳嗽，泪水混着污垢从眼角涌出！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筋骨和左臂墨魔，带来更深的剧痛！
慧寂法师面无表情，如同进行着一场早已重复了千万次的仪式。木勺再次舀起冰冷的糊状物，稳稳递来……
冰冷的糊状物强行滑过痉挛的喉管，如同吞下了一捧浸透污水的冻土。胃袋在剧烈的抽搐中发出无声的哀鸣，每一次蠕动都像是被无数冰棱刮擦。林溪舟瘫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剧烈的干呕和咳嗽而蜷缩成一团，每一次痉挛都牵动左臂深处墨魔的搏动，带来更深一层的撕裂痛楚。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冰冷粘稠的秽物冻结、腐蚀。
慧寂法师枯槁的身影无声地退开，如同完成了某种既定的程序，重新盘坐在那片摇曳灯晕的边缘，面对着深沉的黑暗，再次化作一尊凝固的石像。偏堂内只剩下林溪舟破碎的喘息和穿堂风呜咽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眩晕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袭来。林溪舟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因剧烈咳嗽而摊开的、沾满污血墨迹的右手掌心。
掌心纹路早已被污垢覆盖，但就在那污秽之下，靠近手腕内侧的皮肤上……一道原本深紫如墨、狰狞盘踞的墨痕……其最末端的尖端……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细微分叉……似乎……似乎比昨日……淡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是错觉吗？是油灯昏黄光线下晃动的光影？还是这无休止的酷刑折磨下产生的幻觉？
他用力眨了眨被汗水和污垢糊住的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那细微的变化如同水中的倒影，稍纵即逝。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猛地蜷缩起身子，将那只手死死压在冰冷的地面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脊椎向上攀爬。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失去温度，如同被遗弃在冰原上的石块。左臂墨魔的搏动似乎也因这极致的寒冷而变得缓慢、凝滞，但那吸吮感却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深沉、更加贪婪，仿佛在汲取他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热量。意识在寒冷与剧痛的交织中沉浮，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彻底坠入黑暗深渊的刹那，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毫无征兆地从他胸口深处——那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悄然透出！
那暖意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一丝盘踞在心口的酷寒！如同冻僵的旅人在暴风雪中突然触碰到了一小块尚有余温的炭火！
是……那方紫云砚！
它依旧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单薄的破衣，传递出那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温润！这温润，不同于往日激发文思时那冰泉般的清冽，也不同于沉沦权势时那灼烧灵魂的滚烫。它温和、内敛、沉静，如同深埋地底的暖玉，在极致的冰寒中，顽强地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微弱却坚定的温度！
这丝突如其来的暖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瞬间在林溪舟濒临冻结的意识深处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他混沌的思绪被这异样的触感短暂地拉回了一丝清明。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被墨魔吸吮、被酷寒冻结的绝境里，这方带来无尽灾厄的古砚，竟会散发出如此……纯粹的暖意？是回光返照？还是……这砚台本身，也并非全然是魔物？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黑暗的识海，带来瞬间的刺痛与茫然。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与寒冷。那丝暖意太微弱了，如同风中残烛，瞬间就被无边的寒潮重新吞没。左臂墨魔的搏动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蛰伏的吸吮之力骤然加重了一分！剧痛再次攫住了他！
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意识彻底沉入了冰冷的黑暗。只有那方紧贴胸口的古砚，依旧在无声地散发着那丝微弱却执着的暖意，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不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