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燃尽最后一丝余烬,天光撕开葬星原沉寂的夜幕,将朦胧的亮色涂抹在荒凉的地表。玄诚子与苏小婉几乎同时从入定中醒来,一夜的调息并未完全驱散他们心头的波澜——域外碎片、归墟秘辛、海外求救信号……这些信息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识海。然而,当他们看向不远处时,云逸已然起身,正伸着懒腰,对着初升的朝阳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仿佛昨日种种,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奇闻异谈。
“醒了?收拾一下,准备上路。”云逸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招呼邻里出游。
“前辈,我们接下来是直接返回青云宗吗?”玄诚子恭敬询问,心中却思忖着那海外信号之事。
“回啊,不然我那几株‘清心竹’没人浇水,蔫了可不好。”云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不过嘛,回去的路也不一定非得走直线。听说东边沿海有座‘望海城’,那里的‘水晶肘子’和‘醉仙虾’乃是一绝,既然顺路……嗯,就去考察一下当地风土人情,顺便解决一下口腹之欲。”
顺路?玄诚子默默在心中勾勒了一下从天玄大陆西北域的葬星原,返回位于中域偏东的青云宗的路线图,无论怎么画,望海城都位于极东的沿海之地,与“顺路”二字实在相去甚远。但他早已习惯前辈这种天马行空的行事风格,只能躬身应道:“全凭前辈安排。”
苏小婉倒是眼眸微亮,她身负龙族血脉,对浩瀚水域天生有着一丝亲近感,听闻要去海边,心中也生出几分期待。
云逸说走就走,依旧是那副闲庭信步的姿态,步伐看似不快,但玄诚子与苏小婉却需要提起灵力才能勉强跟上。三人离开葬星原,一路向东,穿越数个人烟稀少的荒莽山脉和几个规模不大的凡人国度。
数日后,空气中的水汽逐渐变得浓郁,风中开始带上咸腥的海味。地势渐趋平缓,远方天际出现了一抹动人的蔚蓝,那蓝色深邃无垠,与天空相接,仿佛世界的尽头。
望海城,便矗立在这片蔚蓝的边缘。
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港口城市,城墙高耸,以巨大的白色岩石垒砌而成,历经风雨和海浪的侵蚀,显得沧桑而坚固。城门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不仅有身负行囊的商旅、皮肤黝黑的渔民,还有许多气息不弱的修士,他们大多佩刀带剑,神色间带着常年在危险中搏杀的悍勇之气。
“无尽海资源丰富,但同样危机四伏。海中妖兽、诡异天象、空间乱流层出不穷。敢来这里的修士,无一不是刀头舔血之辈。”玄诚子低声为苏小婉介绍着,同时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注意到,城门口守卫盘查甚严,尤其对入城修士的修为和来历问得仔细。
然而,当云逸三人走到城门口时,那几名原本神色严肃的守卫,目光扫过云逸那平凡无奇的身影,又掠过玄诚子(刻意收敛了气息,但仍显深不可测)和苏小婉(龙族血脉自带威仪),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面对的不是三个人,而是三座沉默的山岳,或是深邃的海洋。为首的守卫队长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恭敬:“三位……从何处来?入城所为何事?”
云逸笑眯眯地,随口答道:“从山里头来,听说你们这儿的‘水晶肘子’不错,特地来尝尝。”
守卫队长一愣,吃肘子?这理由……他不敢多问,连忙侧身让开:“三位请进,城内望海楼的水晶肘子确实闻名遐迩。”
顺利入城,城内更是热闹非凡。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贩卖的多是与海洋相关的物产:晶莹剔透的珍珠、色彩斑斓的珊瑚、各种晒干的海兽材料、以及散发着浓郁灵气和腥气的海生灵植。更有许多修士在路边摆摊,出售一些从海外岛屿或是深海遗迹中淘换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真假难辨。
云逸对两旁那些足以让低阶修士眼红的“宝物”看都不看一眼,鼻子嗅了嗅,便径直朝着城内最气派的一座酒楼——望海楼走去。
望海楼高七层,临海而建,坐在高层可以俯瞰无垠海景。此时正值午时,酒楼内人声鼎沸。云逸三人寻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他毫不客气地点了招牌的水晶肘子、醉仙虾、清蒸紫鳞鱼等一大桌子菜。
等待上菜的间隙,玄诚子和苏小婉透过窗户,望向那片浩瀚的无尽海。碧波万顷,海天一色,偶尔有巨大的海鸟掠过水面,也有修士驾驭着各式法器或灵舟,破开海浪,驶向远方。景色壮丽,令人心旷神怡。
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被邻桌几名修士的交谈吸引了过去。那几名修士穿着统一的蓝色劲装,胸口绣着浪涛纹章,似乎是某个常年在海上活动的宗门弟子,个个气息精悍,身上带着淡淡的血煞之气。
“妈的,这次又折了三个兄弟!”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猛灌了一口酒,狠狠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声音沙哑而悲痛,“那鬼地方,真他邪门!”
“王哥,小声点……”旁边一个年轻些的修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迷失海域’的事情,长老们吩咐了,不让在外界过多议论,免得引起恐慌。”
“恐慌?现在哪个在海上讨生活的不知道那片海域邪性?”被称作王哥的刀疤汉子红着眼睛,“这半年,进去的船,十艘有八艘回不来!回来的也都疯了傻了,满嘴胡话,说什么听到仙女唱歌,看到金山银山,结果就跟着了魔一样冲进去,再也没出来!”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修士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忧色:“不只是我们‘海狼帮’,‘怒涛宗’、‘碧波门’那边损失更惨重。听说连中洲那边都有大势力派了高手前来查探,结果……唉,前天有人看到怒涛宗副宗主的本命魂灯,灭了!”
这话一出,那桌修士顿时沉默下来,气氛压抑得可怕。
迷失海域?仙女歌声?修士集体失踪甚至陨落?
玄诚子和苏小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海洋险地,其诡异之处,让他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昨日云逸提及的、那碎片中记录的海外“求救信号”以及“圣地污染”。
“前辈……”苏小婉忍不住看向云逸。
云逸正专心致志地等着他的水晶肘子,闻言头也不抬:“嗯,听到了。看来海外那些‘钉子户’家里的麻烦,已经开始往外冒泡了。”
这时,店小二端着香气四溢的水晶肘子和其他菜肴上来了。那肘子烹制得极好,皮色晶莹剔透如琥珀,肉质酥烂,香气扑鼻。云逸立刻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放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唔,火候到位,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不错不错!”
他吃得香甜,仿佛完全没把邻桌那令人不安的议论放在心上。
玄诚子沉吟片刻,开口道:“前辈,这‘迷失海域’的异状,是否与那……求救信号有关?”
“十有八九吧。”云逸一边对付着虾壳,一边含糊地说道,“那信号里不是提到‘防线崩溃’、‘圣地污染’吗?估计是他们家篱笆没扎紧,里面的脏东西跑出来了,顺便还把周围的水给搅浑了。那什么歌声,多半是污染扩散出来的一种精神侵蚀,专门引诱心智不坚的生灵去送死,算是……一种被动的防御或者说捕食机制?”
他的分析依旧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粗浅比喻,却直指核心。精神侵蚀,被动防御捕食机制……这解释合情合理。
“那我们……”玄诚子欲言又止。按前辈的性格,多半是不会主动去蹚这浑水的。
果然,云逸咽下口中的食物,摆了摆手:“吃饭,吃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们家的篱笆坏了,自然有他们家自己去修,修不好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就是路过吃个饭,顺便……听听小曲儿。”
他说的“听听小曲儿”,显然不是指酒楼里的乐师演奏。
就在这时,楼下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惊呼和议论。
“快看!是‘听潮阁’的灵舟!”
“他们不是半个月前进入迷失海域探索的吗?竟然回来了?”
“看样子……情况不太妙啊!”
云逸三人透过窗户向下望去。只见港口方向,一艘长约三十丈、造型精美的白色灵舟正缓缓靠岸。这灵舟本该流光溢彩,此刻却灵光黯淡,船体上布满了深刻的爪痕和腐蚀的痕迹,仿佛经历了惨烈的大战。船头上,站着几名身着听潮阁服饰的弟子,个个衣衫褴褛,面带惊恐,为首的一名老者更是脸色惨白,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些弟子中间,用粗大的灵力锁链捆绑着一个人。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看服饰也是听潮阁弟子,但她双目紧闭,身体微微颤抖,口中正无意识地哼唱着一曲空灵、缥缈而又带着诡异诱惑力的歌谣。
那歌声并不响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关注者的耳中。歌声婉转悠扬,似在诉说无尽的美好与诱惑,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想要追寻歌声的源头。
港口上不少修为较低的修士和凡人,眼神都开始变得迷离,脚步不自觉地朝着灵舟的方向挪动。
“醒来!”那受伤的老者猛地一声大喝,声如洪钟,蕴含着清心镇魂的法力,将那些被蛊惑的人震醒。
人们回过神来,纷纷露出骇然之色。
“是那鬼歌声!他们竟然把被污染的人带回来了!”
“听潮阁这次损失惨重,据说进去三艘船,就回来这一艘,还折了一位元婴长老!”
“那女弟子怎么回事?难道是被那歌声控制了?”
港口上一片哗然,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
望海楼内,食客们也都被惊动,纷纷涌到窗边观看。
云逸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目光落在那名哼唱诡异歌谣的女弟子身上,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哦?直接把‘样本’带回来了?倒是省了点功夫。”
玄诚子面色凝重:“前辈,这歌声……好生邪门!竟能直接侵蚀神魂!若非那老者一声断喝,恐怕不少人都要着道。”他自忖心境修为不俗,但在毫无防备下听到这歌声,神魂也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
苏小婉更是感到体内的龙族血脉微微躁动,传来一种本能的厌恶与警惕。这歌声的力量,让她很不舒服。
“精神污染嘛,就是这样,无形无质,防不胜防。”云逸站起身,“走吧,戏看完了,肘子也吃完了,该干点正事了。”
“正事?”玄诚子一愣,前辈不是说不主动插手吗?
云逸指了指港口方向:“那个被捆着的小姑娘,再唱下去,她自己的神魂就要被那歌声彻底同化、燃尽了。好歹是条人命,碰上了,总不能见死不救。而且……”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也想近距离‘听听’这海外来的‘小曲儿’,到底是个什么调调。”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朝楼下走去。玄诚子和苏小婉连忙跟上。
港口处,听潮阁的幸存者正在那名老者的指挥下,试图将那名被污染的女弟子转移到一辆特制的、布满封印符文的马车里。但那女弟子挣扎得厉害,口中的歌声也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焦躁感,周围的空间都开始泛起细微的、不正常的波纹。
“快!加固封印!不能让她在这里完全失控!”那老者,正是听潮阁的一位外事长老,道号“凌波”,此刻他强压着伤势,焦急地命令弟子。他深知这污染的可怕,一旦彻底爆发,恐怕整个望海城港口都要遭殃。
然而,那诡异歌声的力量超乎想象,几名上前试图加固封印的弟子,眼神也开始变得恍惚,动作慢了下来。
凌波长老心中一片冰凉,难道好不容易从迷失海域逃出来,却要在这里功亏一篑?
就在这时,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让她这么唱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帮她治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普通青袍的年轻男子,带着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和一位清丽绝俗的少女,分开人群,闲庭信步般地走了过来。说话的,正是为首那青袍年轻人。
凌波长老眉头紧皱,他看不透这年轻人的修为,但观其气度,又不像凡人。此刻情况危急,他也顾不得许多,沉声道:“这位道友,此事非同小可,此女已被‘魔音’侵染,危险无比,还请速速退开,以免被波及!”
“魔音?”云逸笑了笑,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那被捆绑的女弟子,“我听着挺悦耳的,就是调子有点跑偏,纠正一下就好了。”
他的行为在众人看来,无异于找死!
“站住!”
“找死吗?”
听潮阁弟子纷纷呵斥,连周围围观的人都觉得这年轻人是不是疯了。
凌波长老更是急道:“道友不可!这魔音能惑人心智……”
他话未说完,云逸已经走到了那女弟子面前一丈之处。那女弟子似乎感受到了威胁,猛地抬起头,原本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竟然是一片空洞的乳白色!她口中的歌声陡然变得尖锐刺耳,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向众人的识海!
“啊!”
不少距离较近的修士抱头痛呼,修为弱些的甚至直接口鼻溢血,瘫软在地。
凌波长老脸色大变,强提灵力就要出手阻止。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元婴修士都神魂震荡的尖锐魔音,云逸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掏了掏耳朵,嘀咕道:“说了调子跑偏,还越唱越难听。”
他伸出右手食指,对着那女弟子,凌空轻轻一点。
没有灵光闪耀,没有法力波动,甚至没有触及到她的身体。
但就在他手指点出的瞬间,那尖锐刺耳的魔音,戛然而止。
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港口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女弟子空洞的乳白色瞳孔中,闪过一丝迷茫,然后缓缓恢复了正常的黑白分明。她眼中的疯狂与混乱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与后怕。她身体一软,瘫倒在地,昏了过去。捆绑她的灵力锁链失去了抵抗,光芒也黯淡下去。
“这……这怎么可能?!”凌波长老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们听潮阁想尽办法,甚至动用了一件镇魂法宝,都无法压制这魔音,这年轻人只是凌空一点,就……就解决了?
云逸收回手指,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凌波长老说道:“好了,魔音的核心已经被我暂时‘静音’了。不过她神魂受损严重,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另外,她脑子里被强行塞进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歌词’,我也顺手清理掉了。”
凌波长老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名女弟子的状况,发现她虽然虚弱昏迷,但神魂稳定,那令人心悸的魔音污染确实消失无踪了。他心中翻起惊涛骇浪,看向云逸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多……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凌波长老深深一揖,语气无比恭敬。能如此轻描淡写解决连他都束手无策的魔音污染,此人的修为,绝对远超他的想象!称呼一声前辈,毫不为过。
“举手之劳。”云逸摆了摆手,目光却投向那浩瀚的无尽海东方,似乎能穿透重重空间,看到那片所谓的“迷失海域”。
“前辈……”凌波长老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神通广大,可知这魔音的根源……究竟是何物?我听潮阁此次探索迷失海域,损失惨重,却连敌人的真面目都未曾看清……”
云逸收回目光,看了凌波长老一眼,淡淡道:“根源?在很远的地方。你们听到的,不过是它打哈欠时漏出来的一点口水星子。”
打哈欠……口水星子……
这个比喻让凌波长老和周围所有听到的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仅仅是“口水星子”,就差点让一个中型宗门探索队全军覆没,让一位元婴长老重伤,让一名弟子被污染失控……那其本体,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那……前辈,我们该如何应对?”凌波长老声音干涩地问道。
“应对?”云逸笑了笑,“两个选择。第一,离那片海域远点,它打它的哈欠,你们过你们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第二……”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如果好奇心太重,或者有什么不得不去的理由,那就最好找个……嗯,懂得怎么帮人‘擦口水’的人一起去。”
说完,他不再理会陷入沉思的凌波长老和周围震惊的众人,对玄诚子和苏小婉招呼了一声:“走了,找个地方住下,明天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海鱼吃。”
望着云逸三人离去的背影,港口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望海城,乃至整个无尽海沿岸的格局,恐怕会因为这位神秘青袍人的出现,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关于“迷失海域的歌声”以及那位神秘前辈一指静音的传说,也如同海风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望海城,并朝着更远的地方扩散开去。
真正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而云逸,这位看似只为满足口腹之欲的“过客”,已然在不经意间,被卷入了这场由海外仙岛“防线崩溃”所引发的巨大旋涡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