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零七分,玛格丽特从床上惊坐起来,丝绸睡袍的袖子被掀起的动作带出一阵凉风。阳光透过蕾丝窗帘,明晃晃地刺着她的眼睛。
“路易!!”她尖叫一声,猛地推醒旁边还在沉睡的男人,“九点了!”
路易被推得一哆嗦,迷迷糊糊抓起枕边的怀表,看清指针后瞬间清醒。“圣母在上…”他几乎是滚下床,一边抓散在地上的制服,一边把玛格丽特昨晚随手甩在椅子上的文件塞进公文包。
波旁宫下,玛格丽特跳下汽车时鞋跟差点卡在石缝里。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飞红,额角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那位总是一丝不苟的让娜太太,正抱着登记本站在门口,眉头紧锁,那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睛写满了责备。
“来……来了!”玛格丽特气喘吁吁地停在让娜太太面前,试图挤出一个笑容。
让娜太太抬腕看了看她那块老式金表:“九点二十二分,主席同志。第一次迟到记录。”声音平直得像标尺。她把本子往前一递,笔尖特意点了点空白处。
玛格丽特匆忙签下名字,只觉得那小小的迟到二字格外刺眼。为什么睡过头了?明明昨天累归累,可熬夜审批西班牙物资计划也没这样过…
薇薇安·特莱姆森抱着文件几乎是从走廊那头冲过来的。“玛格丽特!你总算……呃……”她看到玛格丽特凌乱的发丝和沾了点灰的鞋尖,后半句咽了回去,迅速抽出随身带的细齿梳子,三下五除二替玛格丽特拢好头发。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而且你怎么在这?”玛格丽特边往三楼主席办公室大步走边问,接过薇薇安递来的第一份材料。路易紧随其后。
“我休假了……呃……先别管这个,重点是委内瑞拉,”薇薇安语速飞快,“贝拉斯克斯公使在外面等了二十分钟,脸色非常、非常难看。”
玛格丽特脚步顿了一下:“贝拉斯克斯?我们见个面啊……关于航线护航的进展不是挺顺利吗?”一股不妙的预感爬上心头。
推开厚重柚木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南美咖啡和某种略显刺鼻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委内瑞拉驻法公使曼努埃尔·贝拉斯克斯先生,那个总是穿着剪裁完美白色亚麻西装、领结一丝不苟的优雅绅士,此刻正在玛格丽特那张厚重的橡木办公桌前焦躁地踱步,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雪豹。
见到玛格丽特进来,他猛地站定,转身,脸上惯常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委屈与愤怒的酱紫色。
“主席女士!”他甚至省略了法语,直接用带着浓郁加勒比海风味的西班牙语开了腔,语速快得像机枪,“我必须获得一个解释!一个合理的解释!”
路易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玛格丽特侧前方一点的位置。玛格丽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语调:“早上好,贝拉斯克斯公使。请坐,我们可以慢慢谈。是什么让您如此困扰?”
“慢慢谈?”贝拉斯克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坐,手指用力戳在玛格丽特光滑的桌面上,“我们已经慢慢谈了一年了!贸易份额!运输安全!法兰西的承诺!”他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们理解,绝对理解,莱茵河的鲨鱼(指德国海军)对航线的威胁!所以当你们开始从埃及获得石油,胡安·里维拉总统和我本人,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我们为了法兰西公社的事业,承担了额外的风险!”
玛格丽特努力保持平静:“公使先生,法兰西非常感激委内瑞拉的理解和长期的支持。埃及的石油通道,以及我们正在努力开拓的高加索通道,都是为了革命运输线的多元化,降低风险……”
“多元化?!”贝拉斯克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了音,“好,非常好!降低风险!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巴西的橡胶,会挤占我们航线上的最后一丁点空间?!”
他猛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厚厚的文件,甩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办公室内显得格外刺耳。“里约热内卢到勒阿弗尔的航线,和卡贝略港到勒阿弗尔的航线,有多大的区别?嗯?那点季风绕道的差距,值得让你们背弃对最坚定盟友的承诺,把宝贵的吨位送给巴西?!”
玛格丽特拿起那叠文件。是法兰西公社与巴西新签订的橡胶长期采购协议草案副本。草案尾部,还有艾蕾·斯卡佩尔清晰的签名草稿备注。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公使先生,”玛格丽特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这份草案还在评估阶段,并未最终签署。关于巴西橡胶的采购,是基于供应链安全的全局考量……”
“安全的另一面是我们经济的‘不安全’!”贝拉斯克斯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你们减少委内瑞拉的石油份额,我们可以说服国内的石油工人,这是为了反帝共同阵线!但你们连最后一点贸易的果实也要拿走!甘蔗、咖啡、可可……你们法兰西工业品的巨大市场是我们唯一的、重要的外汇来源!巴西的橡胶运进来,法兰西的机器就少运一船到我们的港口!你们这是在掐我们工人家庭的脖子!”他说到后面,声音有些嘶哑,眼圈微微发红。
玛格丽特沉默了。她太熟悉贝拉斯克斯了,这不是政客的表演。这是基于长期互利互信关系被严重伤害后的切肤之痛。整个办公室陷入一种难堪的安静,只有贝拉斯克斯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几秒,玛格丽特开口,声音缓和了许多:“贝拉斯克斯公使,我理解您的担忧,也承认在资源协调和沟通上,我们或许……存在考虑不周之处。法兰西公社对委内瑞拉的友谊是真诚的,绝非交易筹码。”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路易开口了,冷静清晰:“公使先生,主席的意思是,这个问题我们绝无意忽略。事实上,对于贵国出口商品的种类和数量,保障贵国对法兰西工业品的持续稳定进口,正是我们计划委员会近期多次讨论的议题。只是讨论结果尚未对外公布,可能造成了误解。”
路易的目光转向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止损,也是台阶。她立刻接上:“没错。路易上校提醒我了。艾蕾同志正在紧急准备一份补充方案。艾蕾!”她扬声对外面喊道。
门几乎是立刻被推开,艾蕾圆圆的脸上带着点紧张和熬夜后的疲惫,她手里抱着另一摞文件,像个受气包一样探进头:“到!”
“把为南美洲航线的工业品配额保障方案初稿拿给公使先生看看,就是我们昨天深夜……呃,就是那份讨论的初稿!”玛格丽特飞快地说。艾蕾虽然有点懵,但动作却不慢,立即在一摞文件里抽出几张纸——那是她昨晚核算的另一份半成品报告《关于法国香槟及葡萄酒对北美部分特殊渠道出口配额修正的可能性分析》,和委内瑞拉完全无关。
贝拉斯克斯皱着眉头接过那几张纸,扫了一眼标题和开头几行模糊的文字,狐疑地看向玛格丽特:“主席女士,这上面似乎写的是……”
“对!就是它的基础部分!”玛格丽特不容置疑地打断,走上前一步,语气显得格外坦诚,“这只是一个非常初期的草案。公使先生,法兰西公社的目标从未改变:既要保障革命物资运输的安全、高效、多元,也绝不损害任何一个兄弟国家、尤其是像委内瑞拉这样长期并肩作战的伙伴的经济命脉。这其中必然存在协调上的技术困难,这就是我们正在努力攻克的问题核心。”
她看着贝拉斯克斯依然紧锁的眉头,决定抛出更实质性的橄榄枝:“而且,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和尊重,也为了更好地解决我们双方关切的实际问题……”
玛格丽特顿了一下,迎着贝拉斯克斯疑惑而隐含一丝期待的目光,清晰地说道:“我国荣幸地邀请胡安·里维拉总统阁下,于下周三正式访问巴黎。这将是我的任期内,首位来访的国家元首。我们将借此机会,进行最高级别的、全面的、面对面的沟通。所有问题,都可以摆在桌上开诚布公地谈。”
贝拉斯克斯的眼睛猛地瞪圆了。他脸上的愤怒和委屈瞬间被惊讶取代,随即转化为一种复杂的神色——意外、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重视。
“总统……访问?”贝拉斯克斯确认道,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
“是的,总统访问。”玛格丽特点头,脸上带着诚挚的微笑,“法兰西公社以最高的外交规格迎接我们的老朋友。这足以证明,我们将委内瑞拉视为南美大陆最核心、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而非可以随意选择的贸易对象。”
贝拉斯克斯站在那里,沉默了足有十秒。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他没有再质疑那份被塞到手里的、牛头不对马嘴的文件初稿,而是把它郑重地卷了起来,拿在手上。
“主席女士,”他终于开口,语气虽然还带着点残余的激动,但已不是怒火,更像是一种亟待释放的情绪,“消息我会立即通过安全线路传回加拉加斯。我相信胡安·里维拉总统……对此访必然高度重视。”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玛格丽特:“但恕我直言,总统需要的不是一个仪式性的访问,而是解决问题、修复裂痕的实质性成果。”
“当然,公使先生。”玛格丽特毫不犹豫地回答,“成果,就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送走贝拉斯克斯,办公室门刚一关上,玛格丽特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跌坐回巨大的皮椅里,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叹了口气。喉咙有点干哑。
“艾蕾!给点水!”她有气无力地喊。
“呃……要茶吗?”艾蕾站在门口问道。
“不了……”玛格丽特不明白自己为啥突然想喝甜的,明明平时不好这口,“你的巧克力牛奶分我一点……”
“来了来了!”艾蕾端着马克杯小跑进来,小心翼翼地把牛奶放在桌上,脸上还是那副有点怂的表情,“玛格丽特,对不起啊……那个报告我没……”
“没关系,救场反应很快。”玛格丽特打断她,接过杯子,暖意透过杯壁传入手心。
她抿了一口,甜腻和奶香稍稍抚慰了紧绷的神经。她抬头看向站在桌前同样严肃的薇薇安和路易:“问题来了,我们怎么在七天里变出两份能让里维拉总统签字的东西来?”
路易走到巨大的世界地图前,手指顺着南大西洋的蓝色航线移动:“核心是两条线:石油线和橡胶线。橡胶线绕不开东南亚和东瀛的潜在威胁,巴西目前确实是唯一相对可靠的选择,这是死局,我们得认。”他看向玛格丽特,“但委内瑞拉的核心诉求是保障他们对我国工业品的市场进口稳定和份额。”
薇薇安立刻接上:“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在橡胶合同上给巴西戴点‘紧箍咒’,比如加入强制性的委内瑞拉航线保障条款,或者……大幅增加对委内瑞拉工业品的进口配额?”
“增加配额?”艾蕾的脸瞬间苦得像个小包子,抱紧了怀里厚厚的账本,“薇薇安,你知道今年的计划盘子都定死了吗?工业产能扩张计划占用了大头,国内新城市和铁路网计划也是刚性的,还有西班牙那个无底洞在盯着我们的设备供应……上次西班牙大使还嫌我们给的数控机床不够快呢!”
艾蕾哗啦啦地翻着账本,几乎要哭出来:“能临时动用的流动资金……基本零!要大规模增购委内瑞拉的商品,就只能大幅压缩国内其他消费品的进口配额了!民生商品!调味品、水果……”
“那就压一部分非刚性需求的民生商品。”玛格丽特放下牛奶杯,眼神锐利起来,“尤其是那些……嗯…可以宣传为‘帝国余毒’的奢侈消费品,比如瑞士的巧克力、意大利的松露、荷兰的鲜花!”
薇薇安惊讶:“那国内消费水平会……”
“引导消费转向国内农产品和新兴加工业产品。”玛格丽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宣传口配合,这是为了‘兄弟国家的革命团结’而做出的‘光荣牺牲’。把经济账包装成政治团结和阶级斗争的账本。
“艾蕾,和巴西人的橡胶合同谈判,由你亲自带队去谈!核心就是:压低他们的运力需求,或者让他们承担一部分航线额外成本!否则……哼,我们就‘不得不’重新考虑采购东南亚橡胶的可能性了——记住话要说得狠,底气要足,但条件可以适当放软一点。”玛格丽特无奈地揉了揉脑袋。
她又看向路易:“你去查一下,最近有没有哪个不太听话的、我们支持的地方工人政权或者革命党派,比如……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码头工会?需要一笔额外的、用途比较敏感的‘国际援助’?”
“可以从海军部的秘密机动账户里‘拆借’,前提是,由委内瑞拉通过他们的渠道、用他们的名义进行间接支援。这样钱绕一圈回来,名义上是我们额外购买他们的商品支付的款子。记在明账上的是增加配额。”
路易立刻领会了这种隐秘的操作方式,眼神一亮:“这个操作空间大。我马上去查档案室!”
玛格丽特最后揉了揉额头,看向窗外的巴黎市景,声音带着一种决断:“再苦一苦国内的市民朋友吧。但要让委内瑞拉人看到我们在动真格。一周时间……”
“薇薇安,调拨一批最新款的、预备给国内宣传部门升级的宣传车作为‘加购物资’提前送往勒阿弗尔港装船!名义就用‘测试新型文化宣传工具’对委内瑞拉出口!东西是我们的,装船做个样子,到港后原地拆箱检查调试,调试完原船运回!但声势要造足!要让贝拉斯克斯的人看到港口报告:一船‘最新高级别装备’已经发往卡贝略港!”
薇薇安飞快记录:“明白!”
“还有,”玛格丽特补充道,“安排时间,我要亲自去一趟勒阿弗尔港,突击检查一下港务协调和对南美航线的货物调度。必须做出姿态。”
任务下达,办公室瞬间变成了高速运转的战情室。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玛格丽特强打精神处理堆积如山的其他公务,但眼前总晃动着贝拉斯克斯控诉的面孔。窗台上摆放着一瓶小雏菊,是艾蕾今天早上特意放的。
“麻烦啊……”她揉了揉脑袋,怎么也没法摆脱的困倦令她今天格外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