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灰色山脉的第三个时辰,楚泽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的乌苏拉也随之停下,她看着君主那挺拔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陛下,怎么了?”
楚泽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前方。
前方是一块约莫一人高的,棱角分明的黑色岩石。
乌苏拉记得很清楚,一个时辰前,他们刚刚从这块岩石的旁边走过。
他们迷路了。
或者说,他们陷入了一个更加诡异的境地。
楚泽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向着天空抛去。
那块碎石没有依照应有的轨迹落下,反而在上升到某个临界点后,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没有引起一丝能量波动。
他又侧耳倾听。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他们自己的脚步声,都仿佛被这片空间无情地吞噬,听不到任何回响。
这里是一个被剥夺了所有物理规则的牢笼。
“我的感知,在这里已经失效了。”楚泽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方向、距离、时间……所有的概念,都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和重置。”
他站起身,转头看向乌苏拉,那双深邃的眼眸,流露出一种属于探索者的询问。
“女巫,现在该用你的方式,来看一看这个世界了。”
乌苏拉的嘴角,勾起一个妩媚的弧度。她没有丝毫的怯场,反而因为君主的这份依赖,而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愉悦。
“如您所愿,我的陛下。”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由深海夜明珠打磨而成的小瓶,瓶中装着几滴如同融化黑曜石般的粘稠液体。
她没有念诵任何咒文,只是用纤细的手指,蘸取了一滴那粘稠的液体,然后轻轻地,抹在了自己的双眼上。
“啊——”
一声充满了痛苦的低吟,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无法言喻的折磨。
片刻之后,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原本充满了魅惑的眼眸,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她的瞳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团如同深渊般,缓缓旋转的黑暗。
在那两团黑暗之中,楚泽仿佛看到了无数破碎的规则符文,在不断地生灭重组。
“陛下……”乌苏拉的声音,变得有些空洞,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您说得对,我们已经不在路上了。”
“我们……正走在时间的伤疤上。”
在她的视野里,眼前的世界,不再是山脉与岩石。
而是一片由无数条或明或暗,不断交织、缠绕、断裂的时间线,所构成的混沌之海。
他们之前所走的每一步,都踏在一条错误的时间线上,最终被引导回了原点。
“跟紧我。”乌苏拉的声音,恢复了一丝清明,“这里的每一条线,都代表着一种可能性。我们要找的,是那条唯一通往熵之核心的线。”
她伸出手,指尖缠绕着一缕深蓝色的诅咒之力,如同最灵敏的探针,在身前那片无形的混沌之海中,小心翼翼地探寻着。
楚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收起了所有的感知,将自己的安危,完全交给了身前这个正在探索未知领域的女巫。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身为帝王,他习惯了掌控一切。
但在此刻,在这片连法则都已崩坏的领域,他选择相信专业。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
当乌苏拉的脚步,终于停下时,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血色,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虚脱倒地。
她眼中的那两团黑暗,也渐渐褪去,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到了……”她的声音,虚弱无比。
楚泽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那颗早已坚如磐石的心,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他们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悬崖边。
悬崖之下,并非深渊。
而是一条河。
一条静静流淌,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的,灰色长河。
河里流淌的,不是水。
而是一个个无声的,正在飞速生灭的画面。
楚泽看到一颗恒星的诞生与毁灭,只在呼吸之间。
一个宏伟文明的崛起与覆灭,只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
一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与一个英雄的最后一声叹息,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那是时间。
是这个宇宙从诞生之初,到可预见的未来,所有存在过,与即将存在的一切记忆与可能性的集合体。
这里就是哀嚎深渊的入口——时间之河。
任何有历史的生物,一旦落入其中,其自身的存在,便会被瞬间分解,最终化为这条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而在那灰色的河岸边,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立着。
那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存在。
他披着一件由最纯粹的黑暗编织而成的斗篷,脸上是一片虚无,看不到任何五官。
他的手中,握着一根由早已枯死的,不知名古树的枝干,所制成的长篙。
在他的脚边,停靠着一艘由某种巨大生物的骸骨,所打造的简陋小船。
他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亿万年。
他不是守卫,也不是敌人。
他是这条河的一部分,是这里的规则本身。
他是唯一的摆渡人。
“陛下,想要渡河,需要支付船票。”乌苏拉的声音,带着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他要什么?”楚泽问道。
“他不要金钱,也不要灵魂。”乌苏拉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要的,是时间。”
“他需要一段足够有分量的过去,来作为压舱石,以确保他的船,能在这条承载了整个宇宙重量的长河中,安稳地航行。”
乌苏拉看着那个沉默的摆渡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需要一段属于您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一段足以定义您之所以是您的,核心记忆。”
楚泽沉默了。
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在蓝星的图书馆里,第一次触摸到那些落满了灰尘的史书。
想起在万族禁地,第一次喊出风时的意气风发。
想起在北境的风雪中,那个为他递上一杯热茶的白衣女子。
想起在悲鸣旷野,亲手赐予白起解脱时,那撕心裂肺的痛。
……
这些记忆,每一段都如同他灵魂的基石,共同构筑成了今天独一无二的楚泽。
放弃任何一段,都等于亲手在自己的灵魂上,剜下一块血肉。
摆渡人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迟疑。
他缓缓地向着楚泽,伸出了一只由纯粹阴影所构成的,干枯的手。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威胁。
只是那么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这位旅人,为自己的求知之路,支付那无可避免的,沉重代价。
楚泽看着那只伸出的手,又看了看眼前那条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在脑海中,那无数如同星辰般闪耀的记忆碎片里,他伸出手,最终握住了其中一片并不算最璀璨,但却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碎片。
那是他第一次站在咸阳宫上,看着那轮血色的夕阳,在心中,立下那个要让大秦二字,重耀于世的最初誓言。
那是他始皇帝之路的起点。
也是他与这个世界,产生羁绊的第一个瞬间。
“就用你,来作为朕,斩断过去,走向未来的第一刀吧。”
楚泽在心中,低语一声。
他猛然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再无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伸出手,将那段承载了他最初梦想与野望的记忆,从自己的灵魂中,毫不留情地剥离了出来。
那段记忆,在他的掌心,化作一颗散发着微弱金光的温暖光球。
他走到河岸边,将这颗光球,轻轻地放在了摆渡人那只由阴影构成的手中。
摆渡人收回了手。
然后,对着楚泽缓缓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通往深渊的道路,就此,向他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