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若来查,只会查到一些捕风捉影、相互矛盾的市井流言,查到几个醉醺醺、一问三不知的粗野伙计,查到一张来历不明、字迹潦草的破纸……这些碎片如同散沙,拼凑不出任何指向你的链条。他们越是深挖,流言的源头就越发显得混沌不清,仿佛是从这片土地最幽暗的缝隙里,自然而然滋生蔓延出来的毒蕈,无从追溯,无从根除。”
“好,”谢华的声音低沉,突然他问,“‘青锋出鞘正乾坤’……这‘青锋’,究竟是谁?是人是物?是庙堂高阁之上的某位大人,还是江湖草莽之中的豪侠?总该有个指向!”
檀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谢华和尚易,最后定格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窗棂和碎叶城的低矮屋顶,穿透了千山万水,牢牢钉在遥远京城那片被权力阴云笼罩的宫阙之上。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预言般的肃杀:“当流言如野火般蔓延,当怀疑的种子在朝堂上下、在州府乡野生根发芽,当陈纭的根基因恐惧和猜忌而动摇……那就是‘青锋’显现之时。这把锋刃,或许深藏于宫闱,或许蛰伏于军旅,或许……就在那被谎言和背叛伤透了心的芸芸众生之中。这把火,会烧出它来。”
他收回目光,看向面前三人,眼神锐利如刀:“在那之前,我们每个人,都是添柴之人。”
计划已定,再无赘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无声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尚易与谢华对视一眼,无声地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随即起身,对着檀述深深一揖,身影便如融入夜色的墨点,悄然退出门外,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房门轻轻合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房内,只剩下檀述,和一直斜倚在椅中、仿佛看客般的连亦铭。
烛火依旧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连亦铭脸上的无奈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的审视,他斜倚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韵律。
“啧啧,檀述,”连亦铭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戏谑,“好大的一盘棋啊!真是好算计!”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跳跃,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怪不得你明明知道我在找你,却像是看戏一般,不阻不拦,原来是等着我来,好用我的软肋拿捏我啊!你那传音入密的威胁,可不怎么好听。”
“我这心里,拔凉拔凉的啊。”他夸张地捂了捂心口。
檀述缓缓踱步到窗边,背对着连亦铭,只留下一个挺拔却显得格外孤峭、仿佛承载着整个黑夜重量的背影。
他推开半扇窗,夜风涌入,带着碎叶城特有的尘土和远方戈壁的干燥气息,吹动了他鬓角的几缕发丝。他望着窗外碎叶城沉睡的轮廓,月光清冷,勾勒出低矮房舍和远处城墙模糊的剪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威胁?”檀述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深秋的潭水,“那能算是威胁吗?顶多只能算是一场你我心知肚明、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你需要的东西,在我这里。而我需要的,恰是你的‘专长’。各取所需,公平合理,不是吗?”
连亦铭沉默了。那敲击桌面的指尖也停了下来,空气再次陷入凝滞,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填补着空白。
半晌,连亦铭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哼,打破了沉寂:“行,檀述,”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优雅,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袖,仿佛要掸掉方才所有的不快,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睥睨一切的笑容,“这一次,算你赢了。棋高一着,我心服口服。”
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檀述的背影,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令人心悸的自信:“你放心,论起散布流言蜚语、在人心最阴暗潮湿的角落播撒恐惧的种子、制造那种让举城惶惶、风声鹤唳的‘盛况’……放眼天下,舍我其谁?保管让那位金銮殿上高高在坐的皇帝陛下,焦头烂额,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让他尝尝……被自己一手制造的阴影反噬的滋味!”
檀述依旧背对着他,只是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如此甚好。风暴已起,。”
“哼,”连亦铭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檀述,你也别忘了。这‘青锋’若是迟迟不出,或者不够锋利……小心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檀述,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身影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檀述独自留在摇曳的烛光里,窗外的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猛烈摇晃,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更加扭曲、巨大。
他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回桌上那块染血的残破玉玦。那暗褐色的污迹,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
檀述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地,拂过那冰冷而凹凸不平的玉面。指尖触碰到的,不仅仅是玉石的凉意,更有一阵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充满了滔天不甘与刻骨怨愤的冰冷悸动,如同沉睡的凶兽在血痂下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指腹。
“真龙隐,假龙踞……”他低声重复着童谣中的一句,声音低沉如同自语,“隐龙何时现?青锋……又在何处?”
他闭上眼,室内只剩下烛火不安的跳动声,以及那无声的血玉,在昏暗中散发着不祥的微光。风暴已在碎叶城的暗影中凝聚成形,而他和那位被迫入局的冥君,都不过是这滔天巨浪中,身不由己的弄潮儿。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盘以万里江山为局、以芸芸众生命运为子的惊天棋局,终于由他之手,落下了那最关键、也最危险的第一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