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我哈出的白气刚飘起来就被吹散。
雪篆生的刻刀在雪地上划出深痕,他每走十步就要扶着刀把喘气,后颈的汗渍在皮袄上冻成白霜。
断弦师太的琴匣用蓝布裹着,她空着的手搭在我肘弯,指尖凉得像冰,却把古琴护在怀里比护自己还紧——那是她用三十根断弦重铸的琴,每根弦都浸过血。
“鹰啄谷的哨……是小柱子的。”雪篆生突然哑着嗓子开口,刻刀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划了个“柱”字,“上个月他跟着商队来光明顶,蹲在伙房外闻了半宿羊肉汤味。我给他刻了个桃木雕的哨子,说等开春带他去终南山看桃花。”他喉结滚动两下,“可他才十四岁,掌心的阳种纹才刚显出来。”
我攥紧保温箱的手又紧了些。
箱里的面汤还在滚,隔着棉垫都能烫到掌纹——这是我凌晨三点起来熬的,用了半只老母鸡,加了三把干笋,最后撒了把从峨眉带来的小青菜。
原本该是给小柱子庆生的,现在倒成了救命的引子。
“小心!”断弦师太突然拽住我胳膊,琴匣在她怀里发出嗡鸣。
弓弦震响的刹那,我抬头正看见几十点红光破云而来。
燃火箭矢擦着雪篆生的刻刀尖飞过,在我们脚边炸出火星,雪面瞬间蒸腾起白雾。
悬崖高处的雪松林里,青影一闪,杨逍的玄铁令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十二面黑旗从他身后铺开,像十二片垂落的乌云。
“教主这是要去送温暖?”他的声音裹着风雪砸下来,“可江湖不是客栈,人心比汤凉得快。”他抬手,十二旗使同时亮出武器,我瞥见他们掌心——本该有的阳种波纹不见了,只留一道暗红的疤,“清源行动,今日起,凡掌心有纹者,皆为污血。”
雪篆生的刻刀当啷落地。
他踉跄两步想去捡,却被我按住肩膀。
我把保温箱搁在雪地上,解开搭扣的瞬间,热汤的香气“轰”地窜出来,混着松枝燃烧的焦味,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你看这面。”我端起碗,递到雪篆生面前,“面是手擀的,汤是慢熬的,连葱花都是我天没亮去菜窖扒拉出来的。为什么?”我用拇指抹掉他脸上的雪水,“因为小柱子蹲在伙房外闻香味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抖得厉害,指节扣住碗沿发白,喉结动了动:“可他们要杀我们……”
“所以更要吃。”我把碗塞进他手里,“吃热乎的,活清醒的。你刻了二十年‘真’字,今天该尝尝‘真’的味道。”
断弦师太的琴音突然淌出来。
她掀开蓝布,指尖扫过琴弦,《送行谣》的调子裹着松风飘起来——那是西北汉子送远行兄弟时唱的歌,从前我送外卖爬三十层楼,总哼这个给自己打气。
琴音里混着若有若无的震颤,我摸了摸心口——是心灯残韵在共鸣,赵敏那丫头,果然把心灯令的余温融进琴里了。
“放箭!”杨逍的喝声像淬了冰的刀。
我扯开衣襟。
胸口的旧伤随着琴音发烫,那是当年被玄冥神掌冻出的疤,现在成了最好的共鸣器。
血珠顺着肌理渗出来,在雪地里晕开小红花,可我举着保温箱的手没抖:“你们看清楚!这疤是寒毒烙的,这血是救人淌的,这掌心的纹——”我摊开手,阳种波纹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是给饿肚子的人送热饭时,被灶台烤出来的!”
山谷突然亮了。
断碑坡方向腾起三道金光,那是赵敏硬撑着引动心灯令的信号。
我早跟她说过,刚退烧不能动内力,可这丫头……我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四周雪坡上已经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是快腿帮的火折子,是青城派的流星镖,是丐帮的打狗棒头包的棉絮浸了油。
几百道身影从雪堆里钻出来,掌心的阳种纹像小太阳,把雪地照得通亮。
“张教主!”
“我们在!”
“小柱子他娘还等着您给她带药呢!”
喊声响成一片,震得崖顶的雪块扑簌簌往下掉。
十二旗使的阵型乱了,最左边那个年轻旗使握着刀的手直颤,我看见他腕子上有道疤——和雪篆生刻刀磨出来的疤一个形状。
断弦师太的琴音陡然拔高,像是有人拿锤子砸在人心上。
那年轻旗使突然“当啷”扔了刀,跪在雪地里哭:“我娘……我娘也是被说成污血,被他们绑在柱子上烧的……”他抬头,脸上的泪冻成冰碴,“我本来……本来想跟着他们报仇的……”
我捡起他的刀,插进雪地里。
转身时,杨逍正盯着我手里的空碗——雪篆生已经把面汤喝得底朝天,碗沿沾着油星子,他正用舌头舔呢。
“这碗面,我没收钱。”我把碗递过去,“但它值一条命——你要不要尝尝?”
他的手指在黑袍下蜷成拳,喉结动了动。
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面香往他那边去。
我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晃,像是二十年前那个抱着《明教心法》躲在藏书阁的少年,又像是昨天在洗心崖外,偷偷给小乞丐塞馒头的左使。
“教主……”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可知这样下去,明教……”
“明教从来不是哪个人的。”我打断他,“是那些蹲在伙房外闻香味的孩子,是那些刻了一辈子‘真’字的手艺人,是那些被说成污血却还在救人的普通人。”我拍了拍他肩膀,“你看,他们都在。”
崖下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是小柱子的铜哨,带着血丝的哨音穿透风雪——鹰啄谷的方向,有人活着。
雪停了。
风歇了。
燃火箭矢的余烬还在雪地里冒烟,像撒了一把没烧完的星星。
断弦师太收了琴,蓝布上落了层薄雪。
雪篆生把空碗揣进怀里,刻刀在他手里磨得发亮。
赵敏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蹭过来,拽我斗篷带子:“无忌哥哥,面还有吗?我也饿了。”
我弯腰给她系紧帽子,抬头时正看见东方泛起鱼肚白。
洗心崖的轮廓在云里若隐若现,那里有我要拆的规,要废的王,还有——
“有。”我摸了摸她冻红的鼻尖,“等救出小柱子,给你煮双倍的面,加两个蛋。”
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