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恒宫的烛火映得殿内一片暖融融的光晕。
裴嫣伺候着白洛恒卸下龙袍,指尖触及他腰间玉带时,忽然轻声道:“陛下,今日宴上,是臣妾逾矩了。”
白洛恒正解着玉钩的手一顿,回头看她。
皇后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责:“封禅之事本是朝政,臣妾不该当众跪谏,更不该逆着陛下的心意……”
“你这是在替朕开解,还是在怪罪自己?”
白洛恒轻笑一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朕若真因这点事动气,那也太不像个天子了。”
裴嫣抬头望进他眼中,见那里面并无半分恼怒,只有温和的暖意,心中稍安,却仍蹙眉道:“可臣妾终究是后宫妇人,干预朝政本就不合规矩。那些大臣虽未明说,心里怕是……”
“他们敢?”
白洛恒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朕的皇后替朕守住民心,替大周拦下一场劳民伤财的虚礼,他们感激还来不及,谁敢腹诽?”
他握住裴嫣的手,往内殿走去:“再说,你今日说的,本就是朕心里想的。只是被百官一劝,难免动了点虚荣心思,经你一跪,反倒清醒了。”
裴嫣这才松了口气,却见白洛恒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宇间拢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郁色。
她忍不住问:“那陛下方才散宴时,为何总皱着眉?莫非……还有别的烦心事?”
白洛恒走到窗边,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你还记得萧澈今日说的话吗?”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沉:“他说,大周能击溃燕然,非因国力鼎盛,全赖谋略与将士骁勇。”
裴嫣点头:“记得。萧御史是怕陛下骄傲,才特意提醒。”
“他说得对。”
白洛恒转过身,目光深邃:“漠南之战,我们赢在出其不意,赢在燕然部众叛亲离,可并非大周的国力已能碾压草原。默哆虽死,漠北还有拓浑、葛逻等部,他们此刻互相攻伐,不过是因为群龙无首,一旦有新的枭雄崛起,迟早会再窥漠南。”
他走到床榻前坐下:“更麻烦的是,漠南境内还有不少小部落的蛮人,他们或是燕然部的附属,或是游离于各部之外的散民。杀了他们,恐激化矛盾;留着他们,又怕暗中生乱。如何安置,实在棘手。”
裴嫣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知道,这是帝王的心事,是朝堂的难题,非后宫妇人能置喙。
白洛恒叹了口气,看向她:“你看,比起封禅的虚名,这些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事。”
裴嫣走上前,为他倒了杯热茶:“陛下忧心的是。只是……”
她顿了顿,轻声道:“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不敢妄议。但臣妾知道,朝堂之上有萧御史的直,有周将军的勇,有张尚书的谋,陛下只需将此事交予他们商议,定会有妥善之法。”
白洛恒看着她,忽然笑了:“你啊,总是这么懂事。”
他接过茶杯,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底:“罢了,今夜不提这些。折腾了一日,也该歇歇了。”
他挥手屏退殿内的宫人,殿中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裴嫣走到妆台前,取下头上的金钗,乌发如瀑般散落肩头。
白洛恒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闻着那熟悉的熏香,白日里的烦忧仿佛都被这温柔的气息抚平了。
“其实……”
裴嫣靠在他怀里,声音软软的:“臣妾今日劝陛下不封禅,不只是怕劳民伤财。”
“哦?还有别的缘由?”
“嗯。”
裴嫣点头:“臣妾怕陛下太早站得太高。就像登山,若是刚到半山腰就忙着庆贺,反倒容易失足。不如一步一步往上走,等真的到了山顶,再看风景也不迟。”
白洛恒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你这比喻,倒比萧澈的直谏中听多了。”
他收紧手臂:“有你在,朕这山,怕是想急着登顶也难了。”
“那陛下愿意慢慢走吗?”裴嫣仰头看他,眼中映着烛火,亮晶晶的。
“愿意。”
白洛恒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吻:“有你陪着,慢一点,又何妨?”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墙壁上,仿佛融为一体。
殿外的月光愈发皎洁,透过窗棂洒进来。
白洛恒抱起裴嫣,走向内室的床榻。锦被滑落,掩住了一室的温情。
那些关于漠北的忧虑,关于朝堂的纷争,此刻都被隔绝在殿外,只剩下彼此的体温与心跳。
夜深时,裴嫣枕在白洛恒臂弯里,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忽然觉得,帝王的江山再大,也需这样一个夜晚,卸下冕服,做回一个寻常的夫君。
自收复漠南之后,她也还从未见过如此心情轻松愉快的白洛恒……
翌日清晨,大明殿,声震宫阙。文武百官按品级列班,殿内弥漫着肃穆的气息。
褪去昨晚的喜庆之后,白洛恒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沉声道:“众卿,漠南虽已光复,但阴山以南的土地上,仍有不少胡族部众散落其间。若只守定襄,弃其余之地于不顾,他日漠北草原再起烽烟,我大周恐难再拒。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议一议,这漠南之地,该如何安置,方能永绝后患?”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张显便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漠南多荒漠戈壁,阴山脚下更是苦寒之地,非我中原百姓所能久居。如今我大周初定,当以休养生息为要,暂缓经营漠南。待国库充盈、兵甲强盛之日,再挥师北上,直捣漠北,一举荡平草原各部,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他话音刚落,兵部侍郎便附和道:“张尚书所言极是!夏、齐两朝皆曾试图经营漠南,却终因耗费过巨而功亏一篑。我大周立国未久,不宜再轻启边衅,不如暂弃阴山以南之地,以定襄为界,厉兵秣马,静待时机。”
“不妥!”
一声断喝自武将列中响起,李进朗声道:“臣在漠南征战半载,深知阴山之险!若弃之不守,等同于将门户大开,任草原部落来去自如!当年楚室便是因放弃了阴山防线,才让燕然部步步南侵,以致漠南沦陷二十余年!此等教训,岂能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