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影下的暗刺
2014年的中山三中,夏末的风裹着梧桐叶的碎影,在教学楼的白墙上晃出斑驳的光斑。初三(2)班的窗户敞开着,却挡不住教室里漫溢的散漫——课桌上摊着的《火影忍者》漫画卷边了页角,Game boy的按键被按得发亮,后排几个男生凑在一起,屏幕里的像素小人打斗声压过了讲台上的板书声。
数学老师陈广明握着粉笔的手顿了顿,指节泛白。黑板上的二次函数图像画到一半,他敲了敲黑板,声音比上周又低了些:“注意听讲,这道题中考要考的。”底下没人应声,周明远甚至把游戏机往桌肚里塞得更隐蔽了些,嘴角还勾着笑——自从学校开春推行“美国快乐教育”,早晚自习取消,月考变成了“学情调研”,课堂早就成了他们的游乐场。
“又看张文东那书呆子?”周明远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宋金富,下巴朝前排努了努。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张文东的笔记本上,蓝黑钢笔写的解题步骤密密麻麻,连辅助线都画得笔直,草稿纸折成整齐的方块,压在课本一角。陈老师走过去时,脚步都放轻了些,俯身指着其中一步,低声说了句“这里换种思路更简单”,临走时拍了拍张文东的肩膀,眼神里的赞许像落在纸上的阳光,亮得藏不住。
宋金富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游戏机,塑料外壳硌得指节发白。他和张文东中学就在一个班,以前两人成绩都不算突出,他偏科英语,张文东偏科物理,还常凑在一起抄作业。可上了初三,张文东像突然开了窍,物理次次考年级第一,就算英语总在及格线徘徊,陈老师依旧逢人就说“张文东是冲刺一中的好苗子”。
更让他憋闷的是家里的念叨。每次月考完,他妈都会拿着张文东的成绩单叹气:“你说人家张文东,爸妈跟咱们一样在工地打工,怎么就能学得那么好?”连楼下卖菜的阿姨碰到他,都会笑着问:“金富啊,这次比张文东差多少分?”那些话像小石子,一颗接一颗砸在他心里,攒出满肚子的火气。
“妈的,装什么装。”宋金富低声骂了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下课铃刚响,他一把拽住周明远,又朝后排两个常一起玩的男生使了个眼色,四人勾肩搭背地堵在了教学楼后的小巷口。这里少有人来,墙角堆着废弃的课桌椅,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
张文东抱着一摞物理作业本走过来,刚拐进巷子就顿住了脚步。他看到宋金富手里夹着烟,烟蒂的火星在阴影里明灭,立刻攥紧了作业本的边角,眼神里的警惕像竖起的尖刺。
“张大学霸,这是去哪啊?”宋金富晃了晃手里的烟,故意把烟雾往张文东脸上吹。烟味呛得张文东皱起眉,他往后退了半步,却被周明远堵住了退路。“天天抱着书啃,不累吗?陈老师说你能考上一中,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让开,我要去办公室交作业。”张文东的声音有点发紧,却没敢抬头看宋金富的眼睛。他知道宋金富最近总找他麻烦,上次就把他的物理课本藏进了厕所,还是他蹲在隔间里找了半天才找回来的。
“交什么作业,陪我们玩会儿。”周明远一把抢过他怀里的作业本,随手扔在地上。宋金富上前一步,鞋底狠狠碾在作业本上,纸页被踩得皱巴巴的,墨迹晕开成黑团。“你看班里谁还跟你一样傻?李帅昨天去游戏厅玩了通宵,王萌上课看小说,不也活得好好的?你偏要当异类。”
张文东急了,冲过去想捡作业本,却被宋金富按住了肩膀。宋金富的力气比他大,手指像铁钳似的,捏得他肩膀生疼。“想捡?行啊。”宋金富从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咔嗒”一声打着,火苗蹿起半寸高,凑近作业本的纸角。“要么跟我们去游戏厅玩一把,要么我就把你这宝贝作业本烧了——反正老师喜欢你,就算你作业没交,他也不会说你什么,对吧?”
火苗舔舐着纸角,很快烧出一个黑洞。张文东的眼睛红了,那是他熬了两个晚上整理的物理错题集,每道题后面都写着详细的思路分析,连易错点都用红笔标了出来。他想推开宋金富,却被周明远和另外两个男生死死按住胳膊,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顺着纸页蔓延,黑色的灰烬落在他的白球鞋上,像撒了一把碎煤。
“别烧了!别烧了!”张文东的声音带着哭腔,可宋金富只是笑着把打火机凑得更近。直到作业本烧成一堆黑灰,宋金富才踩灭火星,拍了拍手:“早这样不就完了?以后少在我们面前装样子。”
从那天起,宋金富的“骚扰”成了常态。他们会在张文东的课本上画歪歪扭扭的乌龟,旁边写着“书呆子”;会把他的钢笔、橡皮藏进厕所的水箱里,让他上课只能借别人的文具;甚至在放学路上,故意从后面撞倒他的自行车,看着他摔在地上,书包里的书本散了一地,然后笑着跑开。
张文东试着告诉陈老师,陈老师却推了推眼镜,说“男孩子打闹很正常,别太较真”,还劝他“多跟同学搞好关系,别总一个人闷头学习”。他回家跟爸妈说,爸妈叹着气说“你不理他们,他们自然就不找你了”,还让他“忍一忍,等考上一中就好了”。没人知道,那些看似“打闹”的举动,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慢慢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开始失眠,夜里总想着宋金富他们的脸,一闭眼就看到作业本燃烧的样子。上课总走神,陈老师喊他回答问题,他站起来半天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看到宋金富他们朝他走来,他就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最让他崩溃的是那只死老鼠。那天早读课,他刚打开书包想拿课本,就摸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还带着股腥臭味。他猛地把书包扔在地上,一只死老鼠从里面滚了出来,浑身发紫,眼睛睁得大大的。全班同学都尖叫起来,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笑声。周明远趴在桌上,笑得肩膀都在抖。
陈老师走进教室,看到地上的死老鼠,皱着眉问是谁干的。宋金富站起来,嬉皮笑脸地说:“老师,我跟张文东闹着玩呢,没想到他这么胆小。”陈老师只是瞪了宋金富一眼,说“下次别胡闹”,然后让值日生把死老鼠扫走,从头到尾没跟张文东说一句安慰的话。
那天晚上,张文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坐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眼神里满是恐惧和迷茫。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好好读书,想考上一中,为什么就成了别人眼里的“异类”?为什么那些欺负人的人,从来不会被惩罚?
他趴在桌上,哭了很久。作业本的灰烬、课本上的乌龟、死老鼠的样子,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转。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无论怎么挣扎,都飞不出去。
而小巷里,宋金富正和周明远他们蹲在地上抽烟。看着张文东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跑回家的背影,宋金富心里竟升起一种扭曲的快感。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觉得胸口那股憋了很久的气终于顺了。
“看到没,再厉害的学霸,还不是被我们拿捏?”宋金富拍着周明远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得意,“以后他再敢装,咱们就再收拾他,直到他跟我们一样,别想着搞特殊。”
月光透过芒果树的缝隙照下来,落在宋金富的脸上。他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可眼神里的戾气却像淬了毒的刀。他没意识到,自己心里的黑暗正在慢慢扩大——他痛恨张文东的“优秀”,痛恨陈老师对张文东的偏爱,更痛恨这个让他觉得“不公平”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被遗忘的石子,而张文东是那颗被捧在手里的珍珠,这种对比让他既嫉妒又愤怒。
他不知道,这场因嫉妒而起的折磨,会彻底改变两个人的人生。
后来,张文东虽然考上了一中,却在开学没多久就休学了。他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和抑郁症,每天都要吃很多药,夜里还是会做噩梦。他爸妈带他去看了很多医生,花了很多钱,可他还是不敢去学校,一看到穿校服的学生,就会想起在中山三中的日子。
而宋金富,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他跟着家里人去工地打工,后来又混了社会,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他总觉得这个世界对他不公平,觉得自己的落魄都是因为别人的“优秀”。他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极端,眼里的戾气越来越重。
多年后,当宋金富成为影阁首领,站在高楼顶端,看着脚下的城市时,他总会想起那个在小巷里被他按住肩膀的少年。他想起张文东红着眼睛,看着作业本燃烧的样子;想起张文东被死老鼠吓得哭出来的样子;想起张文东背着书包,落荒而逃的样子。
他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觉得是张文东的“软弱”印证了他的想法——善良没用,只有力量才能让人不敢欺负你。他建立影阁,网罗那些和他一样对世界不满的人,妄图复活罗睺颠覆世界。他以为自己是在反抗不公,却没意识到,他早已变成了自己当年最痛恨的那种人——用暴力和恐惧,去伤害那些无辜的人。
他心里的黑暗,从十五岁那个梧桐叶纷飞的秋天开始,就再也没有熄灭过。那场在小巷里燃起的火焰,不仅烧了张文东的作业本,也烧了宋金富心里最后一点光明,只留下一片荒芜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