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渐深,紫禁城的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覆盖了朱墙金瓦,也暂时掩盖了宫闱之下的暗涌。然而,平静的水面下,往往是更湍急的暗流。
腊八这日,宫中依例在慈宁宫设宴,后宫妃嫔、宗室福晋齐聚一堂,共享腊八粥,气氛看似和乐融融。
桑宁因着“静心”之名,本不必列席这等热闹场合,但太皇太后念及她回宫后尚算安分,又逢节庆,便特旨让她也来坐坐。
桑宁心中自是欢喜,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件簇新的玫红色缠枝莲纹旗袍,戴着圆姐为她挑选的一套鎏金头面,脸上也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宴席上,丝竹悦耳,笑语晏晏。太皇太后心情颇佳,与几位老福晋说着话。东珠依旧安静地坐在末位,穿着一身浅淡的藕荷色衣裳,与桑宁的明艳形成鲜明对比。佟佳仙蕊则坐在稍前的位置,与身旁一位蒙古福晋谈论着骑射,神采飞扬。
一切看似平和。然而,当宫女奉上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时,意外发生了。
一名小宫女或许是初次伺候这等大场面,心中紧张,端着粥碗行至桑宁席前时,脚下被厚重的地毯边角一绊,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那碗滚烫的腊八粥,眼看就要泼在桑宁身上!
电光火石间,坐在桑宁斜后方的东珠,竟猛地站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挡在了桑宁身前!
“哗啦——”大半碗热粥尽数泼在了东珠的手臂和衣襟上,黏稠滚烫,瞬间将她单薄的衣裳浸透。
“啊!”东珠痛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殿内瞬间寂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那闯祸的小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连连磕头。
桑宁也愣住了,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疼得浑身发抖的东珠,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厌恶?是怀疑?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快!传太医!”太皇太后最先反应过来,沉声吩咐,看向东珠的眼神里充满显而易见的怜惜。
苏麻喇姑立刻上前,和东珠的贴身宫女一起,将她扶到偏殿处理伤势。
宴席的气氛被彻底打破。太皇太后也无心再用,挥挥手让众人散了。
回永和宫的路上,桑宁一直沉默着,神情复杂。圆姐走在她身边,亦是无言。她看得分明,东珠那一挡,绝非事先安排好的苦肉计。那宫女摔倒的意外是真的,东珠冲上去的速度和姿态,也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正因如此,才更显得可怕。
一个处处算计步步为营的人,为何会在关键时刻,做出这等近乎本能的、保护她最“厌恶”的嫡姐的举动?
这不符合东珠一直以来展现的人设。除非她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在那一刻盖过了理智的算计。
“姐姐,”回到永和宫,桑宁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她……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圆姐看着妹妹迷茫的脸,心中叹息。她知道,东珠这奋不顾身的一挡,比之前所有的“孝心”、“贤德”加起来,对桑宁的冲击都更大。它直接动摇了桑宁对东珠“全然虚伪”的认定。
“或许,便是在她心中,亦存着一丝未曾泯灭的姐妹天性吧。”圆姐只能如此说道,但她自己心中也存着极大的疑虑。她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东珠长期扮演“柔弱重情”角色后,一种近乎本能维护自身人设的极端反应。只是这反应太过真实,真实到足以乱真。
太医诊断,东珠手臂烫伤不轻,需好生将养,以免留下疤痕。太皇太后亲自下令,赏赐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和绸缎,并严惩了那个失手的小宫女。一时间,启祥宫门庭若市,各宫慰问的礼物络绎不绝,东珠“舍身护姐”的美名,迅速传遍了宫廷。
这一次,连一向不屑的佟佳仙蕊,在派人送去伤药时,也难得地没有出言讥讽。
玄烨听闻此事后,在给太皇太后请安时,也特意问起了东珠的伤势,语气中带着赞许:“东珠性子柔弱,关键时刻却能不顾自身,护持姐妹,这份纯善之心,实属难得。”
太皇太后拨着佛珠,缓缓点头:“是啊,哀家也没想到,这孩子内里竟是这般刚烈重情。以往只觉得她安静懂事,如今看来,倒是小瞧了她。”
二位主子的态度,无疑将东珠的地位和声望,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永和宫内,圆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东珠此举,几乎是无懈可击。她用真实的伤痛,换来了最牢固的名声和最广泛的同情。桑宁的心防,已然出现了裂痕。
“主子,咱们如今该如何是好?”春桃忧心忡忡,“东珠格格如今风头正劲,又有救宁主子的名声在身,只怕日后……”
圆姐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皑皑白雪,目光沉静如水:“她得了名声,却也受了伤,需要静养。这段时间,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
“嗯。”圆姐转过身,眼神锐利,“她如今躺在启祥宫里,动弹不得,正是我们摸清她底细的最好时机。你去告诉姑母,让她动用一切力量,仔细查一查舒舒觉罗氏母女的过往,尤其是东珠入宫前,都与哪些人有过接触,受过何人的教导。还有,她身边那个贴身宫女,背景也要查。”
“另外,”圆姐顿了顿,看向东暖阁的方向,“宁儿那边让她自己去想明白吧。有些关,终究要她自己过。”
强压下的醒悟,远不如她自己看透来得牢固。
就在圆姐暗中布局调查东珠底细的同时,前朝,纳兰明珠的耐心,也终于到了极限。
婉仪的死,如同毒火日夜灼烧着他的心。他表面上对皇家感恩戴德,暗中编织的网,却已悄然收紧。
这一日,玄烨在乾清宫批阅奏折,一份来自都察院的密折,引起了他的注意。奏折中弹劾钮祜禄氏一族在关外老家,依仗权势,侵占民田,纵容家奴欺压百姓,甚至与当地驻军将领过往甚密,有违朝廷法度。所列举的事例、时间、人证,竟都颇为详实。
玄烨的眉头深深皱起。钮祜禄家……遏必隆去世后,家族声势虽不如前,但在关外根基深厚。他之前不是没有听到过一些风声,但都因证据不足,且顾及勋旧体面,未曾深究。
如今,这份措辞犀利、证据看似确凿的弹劾,偏偏在此时递了上来……
玄烨的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花,心中一片冰冷。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这绝非简单的御史风闻奏事,背后定然有人推动。
是索额图一系,借机打压钮祜禄家?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想起叶赫那拉家近日的沉寂,想起纳兰明珠那张看似恭顺却难掩悲痛的脸。
“传裕亲王。”玄烨沉声吩咐。
无论幕后黑手是谁,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而火势,必然会蔓延至后宫,波及到那位刚刚因“舍身护姐”而声名鹊起的钮祜禄二格格,以及她那位刚刚脱离禁足心思浮动的嫡姐。
紫禁城的雪,掩盖了痕迹,却掩盖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