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雅利奇情绪稍定,与蔓儿似乎还有不少体己话要说,圆姐便起身告辞:“看到姐姐安心,妹妹也就放心了。就不多耽误两位姐姐说私房话了,妹妹先行回宫。”
蔓儿连忙跟着起身,眼中满是感激:“今日真是多亏妹妹了!这份恩情,姐姐定会铭记于心!”
雅利奇也抬起头,虽然依旧憔悴,却还是努力扯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多谢。”
圆姐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随后便带着春桃走出了房间。
站在略显空荡的庭院中,圆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东配殿的方向。那里门窗紧闭,悄无声息,仿佛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她静静地望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一些勇气,然后轻声道:“走吧。许久未同婉仪姐姐好好叙话了。”
她走到婉仪房门前,示意春桃留在外面守着,自己则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灰尘和冷寂的味道。
婉仪并未梳妆,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水绿色常服,松散着头发,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正歪着头,目光幽幽地望着门口,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你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意外。
圆姐反手轻轻关上房门,将外界的喧嚣与光线都隔绝在外。
她缓步走到榻前,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明艳张扬、如今却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这么些日子,我翻来覆去地想,实在想不通。婉仪姐姐,你为何……非要害我与我腹中孩儿不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着的困惑。
婉仪闻言,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古怪而苦涩的笑容。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圆姐如今已恢复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复杂难辨,充满了嫉妒、不甘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你这肚子……真是争气啊……”她喃喃道,答非所问。
圆姐蹙眉:“就因为我怀了孩子,挡了谁的路,你就想要我们一尸两命?”
婉仪终于将目光从她腹部移开,重新对上她的眼睛,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讥讽,仿佛在嘲笑圆姐的天真:“你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在这儿跟我装糊涂?你这孩子,是为谁而生,你难道当真不清楚?”
圆姐先是一怔,随即竟忍不住轻笑出声:“呵……姐姐难不成以为,这大清国的后位,早已是你叶赫那拉家的囊中之物?容不得任何皇嗣诞生?”
婉仪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和偏执:“我不曾那般狂妄地以为后位必定属于我。但我时刻警醒着,时刻谋划着,生怕……生怕它落到别人头上!我叶赫那拉家已经沉寂太久了!我需要这个机会!任何可能威胁到我,威胁到家族复兴的人,都不能留!”她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
圆姐冷静地看着她:“那姐姐可知,为何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从一开始就更属意桑宁?”
提到太皇太后,婉仪眼中猛地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和不甘,声音陡然尖锐起来:“那个老东西!我日日去慈宁宫晨昏定省,小心伺候着她,对她比对自家玛嬷还要恭敬!鞍前马后,揣摩心意,最后呢?最后却是因为一个刚出生的、什么都不懂的小格格,她就亲手抛弃了我!呵呵……真是天大的笑话!”她笑得肩膀都在颤抖,满是凄惶。
圆姐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地戳破她的幻想:“非也。姐姐,即便没有小格格,这后位,大概率也落不到你头上。”
婉仪猛地止住笑,抬眸死死盯着她,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了兴趣,又带着不服:“你什么意思?”
圆姐向前微微倾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直刺婉仪心窝:“妹妹话说得难听些,还请姐姐莫怪。叶赫那拉氏,是亡国之后。而钮祜禄氏,是开国勋贵。姐姐,您可懂了?”
婉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激动起来,厉声反驳:“放屁!什么亡国之后!先前他建州女真,他爱新觉罗氏的先祖,不过是在我叶赫国麾下讨生活的小部落!他努尔哈赤,当初也不过是个靠着佟家的赘婿!他有何高贵?!凭什么?!”
圆姐依旧平静,只轻轻反问了一句,却重若千钧:“可最终,叶赫国亡了,不是吗?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爱新觉罗氏,不是吗?”
婉仪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激动的神色僵在脸上,变得煞白。
“孝慈皇后当得皇后,我为何当不得?”
圆姐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婉仪最敏感的神经上:“当年的孝慈高皇后能当皇后,是因为她是在叶赫国尚存时嫁到赫图阿拉的。而姐姐您这一支……若妹妹没记错,你阿玛明珠是因为在前朝有功,才得以从包衣旗抬出,重归满洲正身,不是吗?”
这话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劈碎了婉仪所有的骄傲和伪装。她呆愣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发出一声极其苦涩的苦笑:“是啊……亡国了……叶赫国亡了……明朝也亡了……呵呵……哈哈……”她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混合着无尽的屈辱和绝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从这场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眼神重新聚焦,却是一片灰败的死寂。
她看着圆姐,声音飘忽:“我嫉妒你……独得皇上宠爱,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我嫉妒桑宁……她什么都不用争,不用抢,就有太皇太后的偏爱,还有你这样一个知心姐妹真心实意地守护她。我甚至嫉妒雅利奇……她日日摆出一副与世无争、和顺温柔的样子,就能安稳度日。我还嫉妒蔓儿……活得那般活泼开朗,好像从来就没有烦忧……”
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崩溃的疯狂:“只有我!只有我!家中族人的期望和催促像鞭子一样抽着我!在这宫里步步惊心!我想往上爬,我想光耀门楣,我想证明叶赫那拉氏没有完!可我举步维艰!前有老祖宗的偏袒,后有你们的得宠!你说!你说我该如何?!我还能如何?!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扭曲。
圆姐静静地听着,看着她状若疯癫的模样,心中那点恨意,竟奇异地化作了些许复杂的怜悯。眼前的婉仪,不过是一个被家族野心和自身执念逼入绝境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