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的身子骨日渐硬朗,玄烨便未再召见圆姐。
圆姐一颗心全系在桑宁的康复上,倒也顾不上旁的心思。只是偶得空闲,心底那点失落便悄然浮起,承宠的机会转瞬即逝,为家人讨回公道的指望,也仿佛随着这机会一同渺茫了。
这年的冬天透着股异样的温和,雪也吝啬,只零星飘过几场。桑宁常偎在圆姐身边念叨:“去年院里还能堆起雪人儿呢,今年倒好,连个雪沫子也难寻。”
年关将近,桑宁练得越发勤勉,小脸上满是期待的光彩,只盼着除夕夜宴能见到额娘。
秋去冬来,时隔数月,玄烨的旨意终于落在了圆姐头上。
梁九功躬身截住从永和宫出来的圆姐:“李主子,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乾清宫里炭火融融,驱散了暖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圆姐心头的冰冷。她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听着御座之上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重若千钧。
“桑宁的身子刚好些,朕瞧着还虚。除夕夜宴喧闹冗长,人多气浊,她怕是受不住。”玄烨的目光落在圆姐低垂的发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乌林珠的事,想必你心里有数。桑宁这孩子心思重,若让她在宴上知晓了……急火攻心,后果不堪设想。”
圆姐的心猛地一沉,表姐离世的消息,一直死死瞒着,宫里也默契地封锁了消息。可除夕宫宴,宗亲勋贵齐聚一堂,难保没有一丝风声漏进桑宁耳朵里。
“臣妾明白。”圆姐的声音有些发涩,头垂得更低。她明白皇帝的意思,这是要彻底掐断桑宁在年节见到母亲,乃至知晓噩耗的任何可能。
“嗯,”玄烨似乎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一个眼神示意,旁边侍立的大太监梁九功便无声地捧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走到圆姐面前。
“这是太医院配的安神散,药性温和,服下后能让人安稳睡上十五六个时辰,醒后也无甚不适。”
“晚间,你看着桑宁服下。就说…是太医开的补身方子,助她安眠养神,好生歇息。”
“桑宁好生睡一觉,除夕守岁太耗精神,便不必去了。”
瓷瓶入手,冰凉刺骨,那点微小的分量却压得圆姐手臂几乎抬不起来。这是要她亲手斩断桑宁的期盼,将她困在沉沉的睡梦里,错过那场她心心念念,以为能见到额娘的团圆宴。
“臣妾遵旨。”圆姐深深叩首,额角抵着冰冷的金砖。心中翻涌着巨大的痛楚与无力。
她知道玄烨说得没错,此刻让桑宁知道真相,无异于将她再次推入鬼门关。可要用这种方式……欺骗、下药,剥夺她最后一点渺茫的念想……
退出乾清宫,早春微寒的风拂过脸颊,圆姐却觉得比殿内的炭火更让人窒息。她紧紧攥着那个小瓷瓶,指节泛白。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心疼桑宁,心疼那个在病痛中挣扎着站起来,只为能扑进额娘怀里的傻姑娘。可她现在,却要成为那个亲手编织牢笼的人。
回到桑宁的住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桑宁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对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出神。听到动静,她转过头,脸上立刻绽开明媚的笑容:“姐姐回来啦!皇上叫你什么事呀?是不是……”她眼中闪烁着期待,“是不是明晚额娘进宫的事有准信了?”
圆姐脚步一顿,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脸上挤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温柔笑意,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替她掖了掖腿上的薄毯。
“想什么呢,傻丫头。”圆姐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宠溺的嗔怪,“皇上是问问我你最近调养得如何了。我自然是说你好多了,能吃能睡,就是总惦记着堆雪人。”
桑宁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即又振作起来:“那等我能出去了,一定要堆个最大的!”她拉着圆姐的手,“姐姐,你看我是不是又精神些了?明晚除夕,我定能……”
“明晚啊,”圆姐打断她,顺势在她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那个小瓷瓶,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正好,太医新配了方子送来,说是固本培元,安神助眠的极好。你今晚就服下,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头养得足足的。”她拔开瓶塞,倒出一点浅褐色的药粉在温水中化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来,趁热喝了,睡个好觉,身子才恢复得快。”
桑宁对圆姐的话向来深信不疑,看着那碗颜色寻常的药汤,只当是姐姐的关心。她接过碗,咕嘟咕嘟几口便喝了下去,末了还咂咂嘴:“味道淡淡的,不难喝。谢谢姐姐!”
药效发作得很快。桑宁依偎在圆姐怀里,眼皮渐渐沉重,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姐姐……明晚……额娘……”声音越来越小,终是沉入了安稳的睡梦之中。
圆姐抱着她逐渐绵软的身体,感受着她均匀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桑宁乌黑的鬓角。她将桑宁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盖好锦被,指尖拂过她因药效而显得格外恬静、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笑意的睡颜。
“睡吧,宁儿。”圆姐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的悲悯与决绝,“好好睡一觉……姐姐在这儿守着你。”她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守着这方被药力强行维持的宁静港湾,守着这个用谎言编织的美梦。
窗外,紫禁城的除夕灯火渐次亮起,映照着远处的喧闹,却照不进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沉重守护的暖阁。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更衬得室内死寂。
圆姐的目光落在桑宁沉睡的脸上,那因安神散而显得格外红润安详的脸庞,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
她知道,后日太阳升起,桑宁醒来时,只会疑惑自己为何睡得这般沉,错过了晚宴。
圆姐早已想好了说辞:太医说桑宁夜间受了凉,起了高热,晨起虽退,人却昏沉未醒,身子仍需静养,皇上体恤,特意免了她的劳顿。桑宁或许会失望,会闹点小脾气,但总比知道那残酷的真相要好。
可这“好”,是饮鸩止渴的好。
圆姐凝望着桑宁,久久不舍移开视线。然除夕夜宴在即,她还需得在晚宴上做足“满汉一家亲”的样子,桑宁可免,她却不能缺席。只得由春桃搀扶,步出暖阁,回到钟粹宫。
钟粹宫外,唐嬷嬷正指挥着小宫女张灯结彩。
许是听闻皇帝今日召见,她对着圆姐请安时,语气都比往日里多了几分恭敬:“李主子安好,这晚间风凉,您仔细身子!”
圆姐淡淡一笑:“多谢姑姑。”便不再多言,径直回了自己房中。
前脚刚踏入房门,后脚便传来唐嬷嬷更为殷切的声音:“婉主子您回来了!奴婢正忙着拾掇宫里宫外,您看看可还入眼?哪里不如意的,奴婢立时叫人改过!”
圆姐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无声地没入沉寂。这宫里的热灶冷灶,烧得比什么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