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帐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求。
他明白嬴政的顾虑,一旦点头同意,意味着皇帝本人也将置于他赵信的军事管制之下,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一人之念。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风险!
此刻,他拿不出任何东西来担保,唯有以自己过往的忠诚和人格作为赌注,赌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在生命最后的关头,仍旧愿意像过去那样,给予他超越常理的信任。
嬴政浑浊的目光在赵信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中交织着审视、挣扎、无奈,还有一丝对生命近乎本能的渴望。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胸口起伏,最终,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清晰而短促的字:
“准!”
这一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李斯和赵高耳边。两人面色瞬间阴沉如水,几乎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怒与不解。
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将自身安危完全托付给一个手握重兵、行事霸道的武将,这与引颈就戮有何区别?若是换做他们,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可能交出这等控制权!他们想不通,皇帝为何敢!
赵信心中巨石落地,深深一拜:“末将,必不负陛下信任!”
他起身,不再看面色难看的李斯与赵高,转身便欲离开大帐,点兵出发。
“忠武候且慢!”
李斯忽然开口叫住他,语气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机锋。
“上将军,若为求稳妥,调度大军前去,固然声势浩大,但一来一去,耗时良久,只怕延误陛下用药之机。二来,如今行营之中,仅有黑龙军三万铁骑护卫,若上将军带走过多兵力,万一……万一那围困蒙毅的叛军狡诈,分兵来袭扰行营,惊了圣驾,这责任,谁又能承担得起?”
赵信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箭矢,深深刺入李斯眼中。他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若此事真是李斯、赵高幕后操控,那么此去救援的难度和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去的人少了,恐怕是羊入虎口,正中对方下怀;可若带走主力,行营空虚,谁敢保证不会“恰好”有一支“叛军”冒出来,行那“釜底抽薪”之事?
他赵信,不敢拿嬴政和行营的安危去赌这第二种可能!
心思电转间,赵信已然有了决断,他声音冰冷,斩钉截铁:“丞相思虑周全!既然如此,为求速战速决,并确保行营万无一失,本将只带三千轻骑前去取药!三千精锐,足以!”
说完,他不等李斯再言,大步而出。
沙丘行营,校场。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三千黑龙军轻骑已集结完毕。这些从全国各地征召的老兵,甲胄鲜明,战马雄骏,肃杀之气直冲云霄。他们望向策马立于阵前的赵信,眼神中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敬畏与崇拜。他们信任这位战无不胜的主将,愿意追随他前往任何地方,面对任何敌人。
然而,赵信看着这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忍。此去,他知道,这次可不是去征讨不堪一击的蛮夷,而是可能要面对同样精锐、甚至可能早有埋伏的大秦军队。这是一场凶险莫测的旅程,很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十死无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
“家有年迈父母,需膝前尽孝者,出列!”
队列中,一阵细微的骚动,一些士卒咬了咬牙,策马向前一步。
“家中有妻儿者,出列!”
又有更多的士卒,面带挣扎,但还是依言出列。
“家中独子,宗祠所系者,出列!”
最后一批士卒,默默出列。
三次呼喝,校场上分出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出列者面带愧疚与不安,而未出列者,则挺直了胸膛,眼神更加坚定。
赵信目光扫过那些出列的士卒,朗声道:“凡出列者,留守大营,护卫陛下!此乃军令!”
“诺!”
出列的士卒齐声应道,声音复杂。
随即,他看向那剩余的两千余名骑兵,他们大多年轻,或了无牵挂,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赵信心中一痛,硬起心肠,他知道,必须做出选择。
“其余人等,随本将出战!此去……凶险异常,望诸位……紧随我后,戮力同心!”
“愿随将军死战!”
剩余的骑兵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奔来,正是副将南宫彦。
“上将军!”
“南宫?你不留守大营,来此作甚?”赵信皱眉。
“末将愿随将军同去!”
南宫彦抱拳,目光坚定。
“胡闹!”
赵信斥道。
“你的任务是坐镇行营,监视宵小,确保陛下安危!此乃重中之重,快回去!”
南宫彦却昂着头,毫不退缩:“上将军放心,营中将士,皆是跟随将军与末将出生入死的过命兄弟!他们深知利害,绝不会误了大事!然而上将军此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恐是龙潭虎穴,末将岂能安坐营中,让将军独闯险境?!”
他不等赵信再开口,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随即稳稳落入那准备出征的队列最前方,他环视左右将士,大声道:“上将军!一直以来,我等征战沙场,从来都是生死与共,为何今日却要撇下末将?!南宫彦,誓死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将军!”
仿佛被南宫彦的话语点燃,刚才那些因家室所累而出列的士卒,此刻竟纷纷红着眼睛,重新翻身上马,汇入出征的队列之中!震天的口号声再次响彻云霄,那股同生共死的惨烈气势,令人动容。
赵信看着这一幕,看着南宫彦决绝的眼神,看着那些去而复返、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士卒,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视线有些模糊。他狠狠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这些忠勇无畏的部下,猛地一拉缰绳!
“驾!”
战马黑风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冲出营门。
“驾!驾!驾!”
身后,三千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紧紧追随,马蹄声如同滚雷,践踏着大地,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消失在远方的尘土之中。
行营之内,中军大帐周围,已被密密麻麻的黑龙军士卒围得水泄不通,戒备森严到了极点。看着赵信带人离去,又看着帐外这些眼神冰冷、一丝不苟执行着赵信命令的士兵,赵高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他退回帐内,压低声音对李斯抱怨,声音因愤怒而尖利:“丞相!你看看!你看看这赵信!他把我们当什么了?囚徒吗?!简直混账至极。”
李斯面色同样阴沉,但他远比赵高沉得住气,只是冷哼一声:“囚徒?他现在手握陛下‘准’字,手握三万铁骑,说我们是囚徒,也不算错。”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赵高焦急地踱步,又凑近低声问道:“丞相,赵信此去……能成功吗?他……他不会真的把药取回来吧?”
他可是听说过赵信在草原上的战绩,心里实在没底。
李斯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瞥了赵高一眼,语气带着智珠在握的从容:“成功?他带了多少人?区区三千轻骑而已!就算他赵信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可不能小看他啊丞相!”
赵高急忙道。
“我虽然厌恶赵信这厮,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勇武,当年他八百人都能搅得匈奴天翻地覆,如今带了三千精锐,什么事办不成?”
“那是匈奴蛮夷,不通战阵,不堪一击!”
李斯语气笃定,带着文臣对武将固有的轻视。
“赵信再勇,也是血肉之躯,难道还能真的以一敌万?此次,我早已为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别说取回灵药,他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之数!”
听到李斯如此肯定的语气,赵高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但随即又被对赵信的怨恨填满,他咬牙切齿地道:“这个混账赵信!自从他崛起之后,便屡次羞辱于我!仗着陛下宠信,目中无人!总有一天,我要让他跪在我面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斯没有接话,但眼神中也闪过一丝阴鸷。赵信的存在,同样是他权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可是丞相,”
赵高又想到一个问题,看着帐外那些如同雕塑般的黑龙军士兵,忧心忡忡。
“如今这大帐看管得如此严密,我们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若是耽误了……”
李斯淡然一笑,整了整衣冠,从容道:“赵府令不必忧心,老夫自有办法。”
说罢,他神态自若地走出大帐,在门口黑龙军士卒警惕的注视下,并未走远,只是围绕着巨大的帝王营帐,慢悠悠地踱起步来,仿佛只是在散步思考,他的行为虽然有些怪异,但并未做出任何试图离开或者危害皇帝的举动,守卫的士卒虽然疑惑,却也并未上前阻拦,只是严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绕了几圈后,李斯便若无其事地返回了大帐。
然而,就在他“散步”的过程中,无人注意到,一只灰色的信鸽,从行营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振翅飞起,在天空中盘旋半圈,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即如同一支灰色的利箭,朝着东南方疾速飞去,眨眼间便消失在半空之中。
帐内,李斯端起一杯早已冰凉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