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开始滚动。
那沉闷的、碾过冻土的声响,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杂音。
叶惊鸿没有回头。
但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身后那座雄关。
它不再是记忆中那道冰冷、沉默的轮廓。在他的感知里,那座屹立了百年的要塞是活的。他能“听”到城墙的每一块巨石,都在因为常年的风蚀与战火的灼烧,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能“闻”到那渗透进墙体深处,早已干涸,却永远无法消散的血腥气。
那是无数大夏将士的血,也是无数燕国敌寇的血。
它们混合在一起,沉淀为一种独特的,属于边关的味道。
这里,是他重生后,真正意义上的起点。
伙房的油烟,训练场的汗水,第一次杀人时溅在脸上的温热液体,以及最后,站在尸山之巅,感受到的那份独属于强者的孤寂。
一幕一幕,不是回忆,而是构成他此刻生命的一部分。
它们与那亿万次的挥拳、出枪,共同锻造了这具已经不属于凡人的躯壳。
车轮再次碾过一块凸起的岩石,车厢轻微地颠簸了一下。
坐在他对面的那名内官,脸色又白了几分,下意识地用丝绸手帕捂住了口鼻,仿佛连车厢外的空气都污浊不堪。
叶惊鸿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没有停留。
京城。
皇城。
一个由无数这种脆弱、敏感、心思复杂的人,所构筑起来的巨大牢笼。
周弘的话,还在耳边。
“京城的敌人,在暗处,他们的刀,是舌头,是人心,看不见,也摸不着。”
叶惊鸿明白他的善意。
人心,确实比钢铁更难揣度。
阴谋,也确实比战阵更难破解。
但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无论是沙场之上,千军万马汇聚成的铁流,还是庙堂之内,权欲人心交织成的罗网,其本质,都是一种“势”。
一种由无数个体的力量、欲望、恐惧,汇聚而成的规则。
在边关,他用最基础的枪法,去破解战阵的“势”。
在京城,他同样可以用最基础的道理,去剖析人心的“势”。
只要是规则,便有迹可循。
只要有迹可循,便有破绽。
只要有破绽,便可以被一击而碎。
天下之大,道理相通。
他缓缓闭上双眼。
车厢内的世界,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真实,也更加浩瀚的领域。
他的感知,穿透了厚重的车壁。
他听见了。
拉车的八匹骏马,心脏跳动的节律并不完全一致。左侧第三匹的后蹄,有一块旧伤,每一次落地,力量的传导都会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迟滞。
他听见了。
前方开道的禁军骑士,他们的呼吸声。大部分平稳而悠长,但队伍末尾的一个年轻人,心跳比其他人快了三成,呼吸短促,他在紧张,也在兴奋。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皇城,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
他甚至听见了。
风。
风从车队旁刮过,被骑士的甲胄切割成无数道细碎的气流,每一道气流的轨迹,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便是打破枷锁之后的世界。
纤毫毕现,再无秘密。
他忽然睁开眼。
马车,停了。
不是抵达了驿站,而是被迫停下。
车厢外,传来一阵骚动,禁军骑士的呵斥声,与一种沉闷的、压抑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
“什么人!胆敢阻拦天使车驾!”
“退下!冲撞侯爷,罪该万死!”
无人回应。
只有那沉闷的脚步声,在不断靠近。
一步,一步,整齐划一,仿佛只有一个巨人在行走。
车厢内的内官,脸色煞白,他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一眼,他便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叶惊鸿没有动。
他早已“看”到了。
疯子营。
那一百名被他亲手从泥潭中捞起的士兵,此刻,正静静地站在官道中央。
他们没有携带兵器,身上穿着最普通的布衣,脸上、手上,都还残留着操练时留下的伤痕与污垢。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一百个人,组成一个沉默的方阵。
没有杀气。
没有敌意。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山岳般的意志。
王大山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这个曾经只会傻笑的汉子,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叶惊鸿所在的马车。
那不是恳求,不是挽留。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一种属于信徒,对他们唯一的神,所进行的,最虔诚的送别。
禁军的呵斥,于他们而言,如同风过耳畔。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辆马车。
车厢内的内官,嘴唇哆嗦着,看向叶惊鸿,声音尖利而惶恐。
“侯……侯爷……这……这些是您的部下?他们这是要造反吗!”
叶惊鸿没有理他。
他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在他走下马车的那一刻。
王大山,以及他身后那九十九名铁打的汉子,身体猛地一震。
然后,他们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禁军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们缓缓地,屈膝,单膝跪地。
动作缓慢,却蕴含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力量。
膝盖落地的声音,沉闷,且整齐划一。
咚。
仿佛整个大地的脉搏,都随之跳动了一下。
他们低着头,将右拳,紧紧按在自己的心脏位置。
这是他们之间,无须言说的礼节。
叶惊鸿的目光,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不舍。
更看到了那股被他亲手点燃,再也无法熄灭的火焰。
这颗种子,已经种下。
他们会在这里,成长为他所需要的那柄,最锋利的刀。
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对着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
足够了。
王大山等人,缓缓起身,沉默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了一条通路。
叶惊鸿转身,重新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
隔绝了那一百道狂热的视线。
车队,重新启动。
马车驶过那条由人墙让出的通路时,没有任何声音。
直到车队即将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胸膛最深处迸发出的咆哮,从王大山的口中炸响。
“恭送……侯爷!”
下一刻,他身后那九十九人,同时发出了震天的嘶吼。
“恭送侯爷!”
“恭送侯爷!!”
声浪汇聚成一道洪流,冲天而起,驱散了铅云,惊飞了宿鸟。
那声音里,有不舍,有狂热,更有无穷的战意。
他们不再担忧自己的生死。
因为他们的神,已经为他们指明了前路。
只要那道身影不倒,他们就无所畏惧。
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是百夫长用他一个人的力量,为他们争取来的。
他们贪婪地呼吸着,恢复着体力,一股灼热的力量,在他们的四肢百骸中重新流淌。
马车内。
叶惊鸿静静地坐着,古井无波。
他知道,他此去,不仅仅是接受封赏那么简单。
边关的战场,法则简单,强者为尊,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而那座名为皇城的巨大漩涡,规则更加复杂,更加凶险。
一个更广阔的舞台,正在京城等待着他。
那将是他的,另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