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保温桶,一路快走加小跑,生怕那碗饱酸菜鱼在路上失了气性。省城的公交车颠簸得让我心慌,总觉得那汤是不是洒出来了一点,鱼片是不是被焖老了。
冲进病房时,我爸正闭目养神,但我妈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嘴角憋着笑,示意我爸根本就没睡着,耳朵一直竖着呢。
“爸,妈,酸菜鱼来了!”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仿佛只是顺手带了份外卖。
我爸眼皮动了动,慢悠悠地睁开,一副“朕知道了”的矜持模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我手里的保温桶。
我妈赶紧接过,打开盖子。瞬间,那股混合着酸菜发酵香气、鱼汤鲜味和热油激过的焦香气息霸道地占领了整个病房,连隔壁床一直昏昏欲睡的老大爷都抽了抽鼻子,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句:“啥味儿?挺香啊……”
我爸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脸上还是那副“不过如此”的表情,但喉结又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我妈把小桌板支起来,把鱼摆到他面前,递上筷子。
我爸拿起筷子,先是挑剔地审视了一下汤色和鱼片的形态,然后用筷子尖拨弄了一下上面的葱花蒜末,这才夹起一片鱼,吹了吹,送入口中。
我屏住呼吸,心脏跳得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这感觉比等待米其林评审打分还刺激。
他咀嚼得很慢,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严谨的分子分析。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他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的噪音。
一片。两片。他又舀了一勺汤,吹凉了喝下去。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完了,是不是哪里不对?汤不够白?鱼片老了?酸菜太酸?
就在我快要绝望时,我爸终于放下了筷子,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嗯……”他发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节。
我和我妈都紧张地看着他。
“鱼片……”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平稳,甚至带着点……就事论事的分析感?“浆上得还凑合,嫩度有,但厚的地方入味差了点,薄的地方又有点散。刀工,还得练!”
我赶紧点头:“是是是,下次我片均匀点!”
“汤,”他继续点评,“火候还欠点,鱼骨煎得不够透,汤的浓度差点意思。酸菜……炒的时候火大了,酸味挥发得太厉害,后劲不足。”
虽然还是挑毛病,但真的是在“点评”,而不是“骂街”了!甚至还指出了具体问题所在!
“还有这油,”他指了指上面飘着的红油,“泼得急了点,辣椒的糊香没完全激发出来。”
我一记在心里:“明白了爸,下次我注意。”
最后,他总结陈词:“总体嘛……马马虎虎,六十分吧,刚及格。能吃。”
六十分!刚及格!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天籁之音!要知道,以前我在他手下干活,得分通常是负无穷!
“哎呦,及格了就好!及格了就好!”我妈高兴得直拍手,仿佛我考上了状元,“薇薇忙活一上午呢,快,自己也尝尝!”
我爸没反对,甚至示意我也吃一点。
我拿出自带的小碗,也尝了一口。平心而论,其实味道真的不错!汤鲜味美,鱼片嫩滑,酸辣开胃。当然,离我爸巅峰手艺肯定有差距,但绝对是一碗很好吃的酸菜鱼!
我爸看着我吃,忽然冷不丁问了一句:“你自己觉得,毛病在哪?”
我愣了一下,仔细回想他刚才的点评,又结合自己尝的味道,尝试回答:“呃……刀工确实不行,影响口感了。熬汤可能时间也不够?酸菜炒的时候光顾着看火候,没掌握好……”
我爸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微点了点头:“嗯,知道毛病在哪,就还有救。”
这一刻,竟然有那么点师徒之间切磋技艺的味道了。虽然师傅躺在病床上,徒弟站在床边捧着碗。
吃完了鱼,我爸精神似乎好了些。我妈收拾着碗筷,病房里气氛难得的融洽。
沉默了一会儿,我爸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空气变得有些郑重:
“店……肯定得开下去。”
我和我妈都看向他。
“但我这身体……医生的话,得听。”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有挣扎,但更多的是无奈下的清醒,“以后灶台上的活儿,我是真顶不住了。”
他目光转向我:“薇薇,担子,你得挑起来。”
我放下碗,认真点头:“爸,我知道。我会尽全力。”
“不是尽全力,”他纠正我,语气严肃,“是必须挑起来。老林菜馆的招牌,不能倒。味道,不能变。”
“嗯!”我重重点头。
“光你一个人也不行。”我爸思路似乎清晰起来,“小辉那孩子,虽然笨了点,但还算踏实,肯学。你得多带带他。以后切配、基础的炒菜,得让他顶上。”
这倒是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还有你妈,”我爸看了一眼我妈,“以后账目、采买、招呼客人,你多分担点,别让她太累。”
我妈眼圈一红:“我没事,我干得动……”
“另外,”我爸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压低了些,“那个……线上什么的,你不是弄了吗?弄!好好弄!现在年轻人都兴这个。让大家都知道,老林家没关门,换年轻人掌勺了,味道……还是那个味儿!”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有点别扭:“当然,不能光吹牛!味道才是根本!要是味道砸了,你网上吹出花来也没用!”
“我明白,爸,味道肯定是第一位的。”我赶紧保证。
就这样,在省城医院的病房里,弥漫着酸菜鱼的余味中,老林菜馆第一次非正式“董事会”召开了。我心里第一次对“继承家业”这件事,生出了强烈的责任感和……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暴君退居二线,新厨娘即将上线。老林菜馆的烟火气,还得继续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