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林枯坐于斗室之中,唯有案头一盏油灯相伴。
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跳跃挣扎,昏黄黯淡的光线,将他深锁的眉宇间投下浓重而不断晃动的暗影,如同他此刻翻腾不休的心绪。
风清扬——这个名字,此刻如同两枚被烧得通红滚烫的铁钉。
一枚深深淬着旧日血仇的剧毒,带着刺骨的寒意;另一枚却似乎裹挟着这两年来暗中守护华山的、难以言喻的暖意。
这两枚钉子,正轮番狠狠刺入他纷乱如麻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这究竟是不共戴天的生死血仇?
还是欲说还休、沉重如山的不解恩义?
亦或是别的、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复杂情愫?
他心绪如沸水般翻腾不休,竟连一丝清晰的头绪都抓不住,徒留满心煎熬。
遥想当年,他曾是华山气宗最虔诚、最笃信的弟子。
整整三十载光阴,他心无旁骛,只埋头于丹田方寸之地的苦修。
内力如春蚕吐丝,缓慢而艰难地积蓄着,彼时武功平平无奇。
莫说与威名赫赫的“华山五神剑”相较,便是比之风清扬那惊才绝艳、令人仰望的天资,更是判若云泥,天壤之别。
那时的江湖如此之大,却尚无他“宁大侠”三字半分立足之地,寂寂无名。
然而,厚积终有薄发之日。
年过三十之后,他体内沉潜多年的内力,如同被春日暖阳唤醒的冰河,骤然解冻,沛然莫御的磅礴力量奔涌而出!
武功自此一日千里,扶摇直上。
他竟奇迹般地追平了剑宗硕果仅存的四剑,隐然已有后来居上、领袖群伦之势!
“华山宁大侠”的名号,终究如九天惊雷贯耳,响彻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诚然,风清扬的剑,是天下无双的绝世利刃,锋芒所指,鬼神皆惊。
可若论及在江湖中沉甸甸的威望,宁清林那以数十年人品、担当、侠义所铸就的“宁大侠”金字招牌,似乎更显厚重。
更能赢得江湖同道发自内心的敬重。
同门数十载春秋,他与风清扬之间,却始终隔着一条名为“立场”、名为“剑气之别”的深深鸿沟。
谈不上知交好友,亦难称不共戴天的仇雠。
唯有对华山这方生养他们的热土,那份沉甸甸、融入骨血的情感,倒是不约而同地深埋心底,未曾有丝毫不同。
然而,时间真的能冲刷尽玉女峰上那浸透了山石的刺目血色吗?
宁清林心底那根名为“仇恨”的尖刺,始终牢牢地钉着风清扬的名字。
他无法自欺欺人,更无法忘记气宗在决战前夕处心积虑的算计,那是他一生都洗不脱的污点与卑劣。
那些手段,如同带着毒刺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记忆,日夜啃噬,无法剥离。
掌门师兄段清玄那深谋远虑、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低沉地回响:风师弟剑术通神,已臻化境。
若他与剑宗四剑合璧,剑气相生,胜负之数,难料矣……
这盘以华山存亡为赌注的棋局,气宗落子极早。
遣心腹弟子远赴江南,捏造风清扬家中长辈病危的弥天大谎,诱他星夜离山,归乡完婚。
目的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支开这柄悬于气宗头顶的绝世利剑。
只为在那即将到来的绝境中,为气宗留下一线渺茫的生机。
甚至,当王师弟与吴师弟提出那个更为隐秘阴狠的提议时,也得到了掌门师兄沉重的默许:“只需些许无色无味的麻药掺入剑宗弟子日常饮食,令其手足稍软,气力难继即可。”
掌门师兄的声音带着山岳般的疲惫与挣扎:“三十岁前,剑宗锋芒太盛,弟子锐气逼人……
如此行事,只为……
只为让我气宗子弟在决战中,能少流些血,多留一分元气……”
那声音里的无奈与痛楚,至今想来仍觉沉重。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那麻药的效力远不如预期,剑宗弟子战力犹存。
玉女峰顶那场注定血染残阳的惨烈厮杀,终究未能避免。
命运的车轮,无情地碾碎了所有算计,只留下满目疮痍。
记忆如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凌迟着他的心。
剑宗四剑败亡时不甘的惨呼,掌门师兄段清玄在气宗惨胜、满目同门尸骸前决然横剑自刎的悲壮。
以及风清扬如同复仇魔神般杀回华山、掀起滔天剑光血浪的疯狂……
这一幕幕,早已凝成宁清林心底永不消散的梦魇,夜夜纠缠。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玉女峰那血色黄昏里的孤魂野鬼。
从未真正离开过那片浸满同门鲜血的土地。
绝望的冰冷潮水,无数次将他彻底淹没。
若非念及年幼的岳不群与宁师妹那两双稚嫩无助、充满依赖的眼眸,他或许早已挥剑,断却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他恨!
恨剑宗夺走了他视若手足的同门!
恨风清扬剑下亡魂累累,更恨自己这具油尽灯枯、苟延残喘的重创之躯!
最深的恨意,是恨自己无能,无力擎起这摇摇欲坠、风雨飘摇的华山基业!
师父:“若我们心中只余下仇恨的毒火,那剑气之争的滔天烈焰,岂非要一直烧到不群这一代?
甚至……给本就孱弱的华山,再树起风师叔这般不死不休、足以倾覆一切的生死大敌?”
孩子的话,如同寒冬腊月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瞬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是啊!
以他如今风中残烛、苟延残喘的残破之躯,如何挡得住风清扬那柄快意恩仇、锋芒绝世的长剑?
华山人才凋零如深秋落叶,再起内斗,无异于自掘坟墓,自取灭亡!
他枯坐在冰冷的木椅上,牙关紧咬,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下一刻,浑浊滚烫的老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汹涌滚落,“啪嗒、啪嗒”砸在陈旧褪色的道袍上。
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恨与恩,生与死,华山血淋淋的过去与飘摇欲坠的未来,在他狭小的胸膛里激烈冲撞、撕扯。
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这副早已残破不堪的躯壳彻底撕裂,碾成齑粉!
……
玉女峰顶,月华惨白如霜,冷冷地泼洒在累累坟茔之上。
夜风呜咽,卷起枯草败叶,更添凄凉。
风清扬的身影孤峭如万仞险峰,孑然独立。
他手中拎着一坛刚从厨房“借”来的烈酒,酒气在寒风中弥漫。
他仰起头,对着惨白的孤月,猛地灌下一大口。
辛辣的酒浆顺着刚硬的下颌肆意流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
却浇不灭心湖中汹涌难平的滔天波澜。
自幼父母双亡,是师父将他带上这巍巍华山,授他剑法衣钵,养育成人。
山下早已无家,这剑气森然、云雾缭绕的华山,便是他全部的血脉根基,唯一的归宿。
剑气之辨?
在他早已超然物外的武学境界看来,不过是庸人自扰、画地为牢的可笑藩篱!
剑即是气,气凝为剑,内力与招式,不过是武学一体两面。
说到底,皆是通往至高境界的道路,殊途同归罢了!
当日那封谎称“三爷病危、速归完婚”的加急家书送到手中时,他并非毫无疑虑。
然而,彼时的华山上下,剑气两宗势同水火,整日争吵不休,乌烟瘴气,令人窒息。
一股浓重的疲惫与厌烦涌上心头,压过了疑虑。
也罢,或许回乡暂避,能觅得片刻清静。
于是,他依着乡俗,与那位容颜绝世、气质温婉的女子拜了天地。
新婚燕尔,红袖添香,耳鬓厮磨。
那段短暂的日子,确有几日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宁静光景,仿佛远离了江湖纷扰。
然而,幻梦终究易碎。
某日携妻游湖,偶遇一位少林的俗家旧友。
老友交游广阔,酒过三巡,忧心忡忡地附耳低语:“风兄,贵派华山剑气之争已如干柴烈火!
只怕一点火星,便是燎原之势,玉石俱焚之祸啊!”
风清扬闻言如遭五雷轰顶!
手中酒杯“啪”地一声,竟被他生生捏碎!
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淋漓亦浑然不觉。
心急如焚,肝胆欲裂!
他立即将惊惶不安的妻子安顿回那个所谓的“家”,甚至来不及多作解释,便星夜兼程,策马扬鞭,直奔华山!
归心似箭,恨不能肋生双翼,马蹄踏碎一路风尘!
然而,就在他整束行装,即将出门奔赴华山那千钧一发的刹那,一个市井泼皮的闲言碎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冷尖锥,狠狠扎入他耳中:“啧啧,风大侠娶的那位天仙娘子?”
“嘿,听说是翠云楼里出来的头牌!
烟花巷的魁首摇身一变成了风夫人,啧啧,真是好手段……”
风清扬的脚步瞬间如同被万载寒冰冻结,钉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刹那冰凉,直冲头顶!
他猛地转身,如同被激怒的狂风,卷到那位“三爷”家中,双目赤红如血,厉声质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三爷!
你告诉我!
我那妻子,究竟是何来历?!”
那所谓的“三爷”被他骇人欲绝的气势所慑,面如土色,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
风清扬的心,瞬间直坠无底深渊,冰冷刺骨!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曾充满温香软语、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新房。
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你……究竟是谁?”
妻子闻声抬眸,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破碎绝望:“妾身……本姓方,确……确是江南烟花之地卖艺不卖身的花魁……
前些时日,忽有一位自称华山弟子的侠士,以重金赎我脱身……
只命我……侍奉一位师门长辈,扮演其……家中亲人。
妾身一介弱质女流,焉敢不从?
然……苍天垂怜,竟让妾身得遇夫君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
虽只短短数日……已是妾身……黑暗一生中最明亮温暖的时光。
如今……夫君既已洞悉真相,妾身……任凭处置,绝无怨言。”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将他剐得体无完肤,尊严彻底粉碎!
晴天霹雳!
羞愤!
狂怒!
被愚弄的剧痛瞬间将他吞噬!
仅存的理智让他强压住拔剑劈碎一切的冲动。
他猛地掏出身上所有银票,狠狠摔在桌上,发出如同濒死困兽般的低吼,转身撞破房门,狂奔而出!
以毕生最快的轻功,逃离了这将他尊严彻底碾碎、连空气都充满欺骗的伤心地!
华山气宗!
此恨滔天!
不共戴天!
他发足狂奔,将轻功催至极限,每一次借力蹬踏,都在坚硬的山石上留下蛛网般的深深裂痕。
每到驿站市镇,必急切地打探华山近况。
然而得来的消息却让他愈发惊疑不定:“华山上下竟呈现一种诡异的平静。”
只传闻门内大比将提前举行,并无丝毫混乱迹象。
紧绷的心弦在反复的疑惑与自我安慰中,奇异地松弛了几分。
或许……真是虚惊一场?
然而,他终究是晚了!
当他日夜兼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华山那熟悉又陌生的石阶时,那一天,正是华山门内大比开场之日!
迎接他的,不是晨钟悠扬、演武切磋的朝气,而是响彻云霄、令人心胆俱裂的喊杀声。
与兵刃折断、血肉撕裂的悲鸣!
剑气两宗,如同两股失控的滔天洪流,在玉女峰顶轰然对撞,掀起血浪滔天!
眼前如同地狱修罗场般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掌门师兄段清玄状若疯魔,一柄长剑竟在狂怒与绝望中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力敌剑宗四大顶尖高手!
剑气纵横交错,血肉横飞!
剑宗精英弟子几乎被屠戮殆尽,而气宗一方,也仅剩宁清林等寥寥数人浑身浴血,摇摇欲坠。
这分明是一场惨胜!
代价是华山几代积累的菁华弟子、中流砥柱,尽付东流,化为玉女峰上的累累白骨与遍地腥红!
看着漫山遍野倒伏的同门尸骸,看着那刺目的鲜血浸透了每一块山岩、每一寸草木,源自地狱最深处的暴怒与悲怆,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恨那卑鄙无耻的算计将自己调虎离山!
恨这些倒下的同门为何要同室操戈!
恨这满目疮痍、名存实亡的华山!
“杀——!”一声泣血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叫,撕裂了血色长空!
他的剑光,第一次在华山之上,不是为了守护,而是为了复仇而狂舞!
剑光之快厉狠绝,当世罕有匹敌!
更何况华山顶尖战力早已在惨烈的自相残杀中凋零殆尽!
剑锋过处,无论是惊惶失措的气宗弟子,还是负隅顽抗的剑宗残部,乃至惊慌奔逃的无辜仆役……
皆成亡魂!
杀意彻底蒙蔽了心智,心魔已生,理智尽丧!
风清扬——!
一声饱含着无尽痛楚、暴怒与绝望的嘶吼,如同九天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是宁清林!
他浑身浴血,须发戟张,状若疯虎般不顾一切地扑来!
这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硬生生劈开了风清扬眼前弥漫的猩红血雾。
将他从彻底走火入魔、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猛地拽了回来!
狂舞的剑光骤然凝滞。
若非宁清林这亡命一吼,整个华山,恐已鸡犬不留,彻底沦为死地!
即便如此,偌大的华山派,也只剩下“小猫两三只”,百年基业,名存实亡,元气尽丧。
风清扬心中五味杂陈,苦涩难当,如同吞下了世间最苦的胆汁。
最终,他选择了再次隐入阴影,如孤魂般徘徊在华山断壁残垣之间。
然而,一次偶然,他捕捉到几个形迹鬼祟的外派探子,正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贪婪地窥伺着虚弱不堪的华山。
沉寂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剑光如暗夜中乍现的冷电,无声无息!
那几个探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已身首异处!
自此,他成了华山最沉默也最锋利的暗夜守护者。
如同无形的幽灵,悄然剪除着四方伸向华山的觊觎之爪,默默守护这残破的家园,已逾两载寒暑。
他心知肚明,宁清林那根紧绷的弦,那强撑的意志,已到了即将断裂的边缘。
摊牌的时刻,近在咫尺。
此刻的华山,危如风中残烛,任何一丝微小的风波,都足以令其彻底熄灭,万劫不复。
月光如同冰冷的溪流,无声地漫过宁清林小屋那陈旧的窗棂。
在他苍老疲惫的脸上切割出深深浅浅的明暗沟壑,如同岁月与苦难刻下的刀痕。
隔壁厢房,隐约传来岳不群梦中不安的呓语,声音细微如针,却狠狠地、一下下刺在宁清林千疮百孔的心头。
他枯坐如石像,指节捏得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亦浑然不觉。
灵魂仿佛已抽离,只剩下空壳在承受着无边的重压。
玉女峰顶,寒风格外凛冽,卷起风清扬单薄的青衫,衣袂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他脚下是冰冷坚硬的墓碑,手中酒坛已空,却依旧维持着仰头痛饮的姿势,仿佛要将那无尽的苦涩与苍凉一同饮尽。
坛底仅存的几滴残酒,映着天边那轮凄清的孤月,微微晃动,像两颗凝固了千年悔恨与迷茫的沉重泪珠,摇摇欲坠。
整个华山,在这沉沉的夜幕笼罩下,仿佛一只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垂死巨兽。
沉重而痛苦地喘息着。
每一块嶙峋的山石都浸透了往日的血泪。
每一缕呜咽穿行的夜风都在低语着那些未曾化解的仇怨。
山巅与陋室,两个同样孤绝的身影,隔着血染的过往与飘摇欲坠的将来,各自默默承受着千钧重压。
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沉浮。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浓稠得令人窒息,仿佛永远也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