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神父曾说,令咒是强大的魔术,绝不能随意浪费。可那番话,是建立在“自身存活”这一前提上的。若是手握一张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鬼牌”,任谁都会想尽早丢弃吧。
我回想起 Archer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说实话,我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除了必要时刻外从不多言,言行举止间都透着一股俯视一切的傲慢,与我见过的其他从者相比,明显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异样。
“你打算怎么做,士郎?”
伊莉雅依旧是那副认真的神情,抬头望着我。
伊莉雅的眼眸中,只映出纯粹的担忧——为我的安危而担忧。
我想,这个少女并非出于御主的算计,而是真心在担心连立足都不稳的我。我的处境竟已危险到,连相识不久的少女都会为我忧虑的地步。
“……我……”
我曾下定决心要战斗。但那是因为,我身边有能与“其他从者”这一威胁抗衡、甚至并肩的同伴。可如果这位同伴不仅不是战友,反而只要一念之差就会将我抛弃的“恶鬼”,那我……又该何去何从?
我其实早该察觉的。Archer那双冷酷的红瞳,我明明一直都看在眼里。
可我却莫名放松了警惕。我曾心存侥幸:既然从者没有御主就无法存活,那他总不至于真的杀了我吧?我从未深入思考过他“拥有肉体”这一事实,竟在一步踏错便会坠入地狱的悬崖边缘,悠闲地徘徊着。
还谈什么作为“正义的伙伴”战斗?不,现在的问题远比这更根本。若是在做任何事之前就已被杀,那一切都将失去意义。那样的话,十年前我被拯救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该做什么选择?
是像这个少女所说,与 Archer解除契约吗?
若是那样,至少我能从这个身份不明的英灵手中逃脱。虽然仍有可能被其他御主或从者盯上,但至少还能选择逃到言峰所在的教堂。比起被背后捅刀,这总该算是稍好一些的结局吧。
我不知道圣杯战争会持续多久,但想必不会是一场持久战。只要这场战争结束,往日的日常或许就能回归。没有御主,没有从者,没有战斗,也没有互相残杀——那珍贵又难得的平静。
说到底,我本就不是主动想要战斗的。就算现在和从者解除契约,也只是回到最初的状态,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
“……我……”
——不对。
我回想起来十年前的事。
那场灾祸,那场浩劫。那才是夺走我平凡生活的地狱。带来那份痛苦的,正是从者;引来那场天灾的,正是圣杯。
回归往日的日常?不可能。就算逃离了战斗,也逃不过灾难。仅凭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天灾。
我难道不是早已失去一切了吗?在那场烈火中,我失去了所有,舍弃了所有。明明与圣杯战争毫无关联,只因恰巧身处那里,就失去了一切。
无数人被烧死,无数人陷入悲痛。若是对这般不公置之不理,我今后还能昂首挺胸地活下去吗?
更何况……方才目睹的景象。间桐慎二,我的朋友,竟也与圣杯战争有所牵扯。若是事实……我绝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那个会将学校所有师生卷入的结界。设下结界的,或许正是慎二。若他真要行不义之事,作为朋友,我理应阻止他。
而我若放弃战斗,就等同于对学校里的结界视而不见。那样一来,又会有无数人丧命。我已经眼睁睁看着无数人死去一次了——难道还要再一次选择抛弃他人吗?
“——”
我抬头望向天空。天空的主宰,已在不知不觉中从太阳换成了月亮。
沐浴着照耀着每个人的洒落的月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清冷的空气,让我动摇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我终于得出了决定——这决定与在教堂时因无知、仅凭情感做出的决定不同。
这一次,我清楚知晓自身面临的危险,却仍要以生命为赌注,亲手选择自己要走的路,选择自己要奔赴的方向。
漫长的闭目过后,我睁开眼睛。视线中映出的,是等待我答案的少女的脸庞。我直视着她,开口说道:
“——我要战斗。我绝不能让十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
我说出了与那晚相同的答案。
“……为什么?士郎,你就那么想要圣杯吗?”
或许是早已预料到我的回答,伊莉雅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平静地问道。
“不。我对圣杯毫无兴趣。
——但是。若放任这场战争继续,会有更多人被卷入。我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可你的从者,或许会抛弃你。……不,仅仅是抛弃还算幸运。最坏的情况,你可能会被他杀死。
明明不想要圣杯,却要为了别人战斗,你难道不怕死吗?”
“不怕死吗?”——这个问题,Archer也曾问过我。
既然如此,答案早已注定。若连这个答案都答错,我就不再是卫宫士郎了。
“我怕。但——比起自己死,我更怕因自己的缘故让别人丧命。”
自己受伤倒也罢了,我绝不能容忍他人受伤。
“正义的伙伴”本就是帮助有困难的人、救助受伤的人的英雄。若是因恐惧而停滞不前,又何谈英雄?
“而且,我觉得他不是坏人。虽然他失去了记忆,态度傲慢又任性。但我总觉得,他不会无缘无故杀我。
虽然说不出具体理由——但有时我会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人。”
那个傲慢不羁的金色从者。
那位英雄,确实曾帮助过我。即便他或许另有图谋,但 Archer终究回应了我无意间的召唤,击退了 Lancer,与 berserker战斗。
……而且,若他真的决定抛弃我,当初就不会救我。若是那样,早在发现我能力不足时,或是在选择为救 Saber而对抗 berserker时,他就该舍弃我了。
可他没有。他曾试探我的真心,即便对我感到无奈、嘲讽,却仍宣言会作为我的从者而战斗。
不仅如此。虽然他的表达方式很别扭,但 Archer偶尔还会对我说些类似忠告的话。若他真要放弃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Archer总是说着冷酷的大道理。无论那态度多么居高临下,他的话自有其逻辑。若他真要抛弃我,那一定是——在我彻底误入歧途的时候。
听到我的回答,少女瞪大了眼睛。伊莉雅泛红的眼眸,仿佛在斥责我做出的愚蠢决定。
“厉害?那个从者不仅能打败我的 berserker,连 Saber都不是他的对手。士郎,你为什么要维护这样的人?”
面对伊莉雅的质问,我苦笑着回答。
确实,我的话听起来或许很荒唐。从理性上讲,Archer的确是个危险的从者。
——可是。
“因为他是我召唤出来的从者啊。如果连作为御主的我都不相信他,还能指望我相信谁呢?
而且……你说他可能背叛、抛弃我,但这并非只有从者才会如此。比如我做饭要用菜刀,稍有不慎也可能切到手、割到脚。
或许你不爱听这话……但对你们而言,从者不就是‘武器’吗?既然是武器,用得不对,持有者受伤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止是菜刀,我曾练习的弓道也是如此。无法信任同伴与工具、无法正确对待它们的人,不可能得到好结果。连主动靠近都不敢,只一味害怕“被背叛”,这才是真正的本末倒置。
若只一味纠结理论与道理,反而会失去真正的意义。这种事,本就无法用标尺衡量。
对于始终追求理性的魔术师而言,我的决定或许无法理解。但没关系。这条路是我卫宫士郎选择的路。即便无人理解……我也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他只是失去了记忆,或许原本是个极其强大的英灵。既然如此,我怎能放弃这样强大的‘武器’?
虽然很丢人,但仅凭我一人,根本无法参与圣杯战争。所以我必须相信自己的从者。更何况——他不是‘武器’,而是我在圣杯战争中的‘伙伴’。”
话音刚落,心中的迷茫便一扫而空。
被伊莉雅的话动摇的决心,因自己的话语再次坚定。我松了口气,握紧了印有令咒的手。
“——所以对不起,伊莉雅。我不能退出这场战斗。”
我发自内心地低下头。
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为我担忧的少女,等同于宣告自己将继续作为她的敌人——御主而存在。
我以为她会发怒,可她却露出了近乎要哭出来的笑容,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是啊。士郎要成为我的敌人了呢。”
说完,伊莉雅毫无预兆地从长椅上站起身。望着她明确表示拒绝的背影,我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
“罢了。我今天先回去了。但既然你说要战斗,我会陪你打的。
因为我——就是为了杀死切嗣和士郎,才来到这座城市的。”
留下这句话,曾向我伸出友谊之手的少女,以敌人的身份离开了公园。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竟敢将本王称为‘武器’,真是无礼到了极点!”
空无一人的家中,回荡着洪亮的笑声。
家主尚未归来,同住的人也没有要回来的迹象。因此,这里只剩下一个人——坐在走廊上,身着骑手服的金发青年。
究竟什么事如此可笑?Archer抱着肚子大笑,还不时拍着手。这个向来只会露出嘲讽笑容的青年,此刻竟笑得如此开怀,任谁见了都会惊愕不已。
Archer笑得毫无顾忌,声音响彻全屋。那模样,足以看出这位英灵是打从心底感到愉悦。
“不过,本王就原谅你吧。你这小子眼界狭隘,却怀揣着不自量力的愿望。无论多么愚蠢,稀有之物总归有其价值。
毕竟,你可是本王的御主啊。若连这点狂妄都没有,反倒无趣了——!”
Archer咯咯笑着。眼前空无一人,沉入黑暗的庭院里连虫影都不见。没有任何事物能取悦这位青年。不——说到底,Archer甚至未曾睁开眼睛。
可这位英灵为何会发笑?这在旁人看来或许诡异的秘密,就藏在御主与从者的关系之中。
他的感官所呈现的,是远方的景象——被住宅区环绕的、冷清的公园。那无疑是他的御主卫宫士郎此刻眼中所见的画面。
——感官共享。
这是连接魔术师御主与使魔从者的魔力通道。通过这一通道,一方可以与另一方共享视觉、听觉,是魔术中通用性极高的能力。
魔术师常常能通过自己的使魔,窥探远方的景象,或是直接聆听远方的声音。这正是 Arhcer此刻所使用的能力。
如今的 Archer无法使用魔术。但与青蛙、鸟类等普通使魔不同,拥有智慧的 Archer想要追溯魔力通道易如反掌,共享御主的感官对他而言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种魔术有一个缺点:必须得到双方同意才能使用。但这一限制,对卫宫士郎与 Archer的关系而言,毫无意义。
卫宫士郎的魔术水平几乎等同于新手。他对魔术的抵抗力薄弱,甚至没有防御魔术。稍有实力的魔术师,都能轻易将他操控。
Archer能毫无阻碍地使用感官共享,正是因为御主的不成熟。那少年恐怕连自己的感官正被干涉都未曾察觉。
当然,Archer绝不会告诉他这个事实,也绝不会让御主共享自己的感官。
对这位唯我独尊的英灵而言,自己使用他人的感官是理所当然,但他人绝不能使用自己的感官——这是他的骄傲。
“这场所谓的圣杯战争,虽不过是场无聊的游戏——但或许能变成一场意外有趣的喜剧呢。”
金色从者的笑容愈发深邃。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至今为止遇到的人们。这位英灵最感兴趣的是 Saber,但对其他人也并非毫无兴趣。
Saber的御主凛那丫头也颇为有趣,来到这家里的女人们也都非等闲之辈。至少,能让这位高傲的英灵容忍她们的些许不敬,足以看出他对她们的关注。
而此刻……他对自己的御主卫宫士郎,也生出了兴趣。原本他只打算将这平凡的小子当作随时可舍弃的存在,可这少年却与常人不同。
不,论能力,士郎不过平平无奇,但他骨子里的东西,却截然不同。即便少年试图用普通人的表象掩饰自己,也逃不过他那双鲜红的慧眼。
自被召唤以来,Archer就面临着无法回忆起过往的致命问题。无论是普通从者,还是寻常人类,遇到这种异常都会困惑不已,可对这位英灵而言,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Archer真正在意的,并非自己的记忆。
与其他从者不同,他缺乏明确的目标。虽然他也想找回记忆,但对圣杯战争本身毫无兴趣。即便传闻圣杯能实现愿望,Archer也从未真正相信。
可既然已被召唤,便只能接受。他还没疯狂到主动回归“座”的地步,因此在现世寻找乐趣成了他的首要任务——找不到乐趣,才是最大的问题。
然而,有趣的事物并非轻易可得。于是,Archer将目光投向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
“你不仅称本王为‘武器’,甚至还敢说本王是你的‘伙伴’?哈,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其中,最让他在意的,便是无意间成为自己御主的卫宫士郎。对 Archer而言,“御主”本是束缚自己的枷锁,是他无法容忍的存在。
若这小子毫无取悦自己的价值,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斩杀。毕竟,拥有实体的他,早已将御主视为无用的寄生虫。
他曾出于一丝怜悯,忠告士郎“自己并非伙伴”。即便如此——卫宫士郎的表现,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小子明明毫无能力,却执意要战斗;为了救助敌人,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若说他愚昧到连自身处境都看不清,可他的灵魂中却有着远超常人的坚定信念。
更重要的是,这少年体内还隐藏着稀有的事物。那东西的价值,足以让这位见多识广的英灵都为之惊愕。
再加上——他刚才说出的“相信 Archer”的理由。虽幼稚、青涩,甚至充满矛盾,却正因如此才显得有趣。放眼世界,这般扭曲的存在也实属罕见。
因此,Archer对他产生了兴趣。他不再只将士郎当作观赏的对象,而是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去审视他。
最终——Archer确信,卫宫士郎能成为自己的乐趣。
这究竟是何等偶然?
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现偏差,这位英灵就绝不会对自己的御主产生任何兴趣,只会像对待路边的石子般,将其弃之不顾。
或许,若两人立场不同,这位从者早已毫不犹豫地斩杀了那少年。毕竟,人类的扭曲有时也会令人厌恶。
又或许,他们根本不会相遇。无论卫宫士郎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太过不成熟。若没有幸运之神的眷顾,他此刻早已丧命。
这是本不可能发生的概率,是本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而卫宫士郎却在毫无察觉中撞上了这份幸运,他无疑是个幸运的人。至少,Archer是这样认为的——无论其中有多少偶然因素,能撞上这份幸运,本身就足以说明他的好运。
“哼——既然你要做本王的契约者,就尽管取悦本王吧。这是你的使命,卫宫士郎。”
金色的英雄愉悦地笑着。仿佛不堪其威压般,天空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日光也沉入地平线。
最终,只剩下被月光笼罩的青年。他眼中带着笑意的余韵,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