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北沟的硝烟味还没散尽,江荣廷已带着队伍踏上归途。清军与民团的脚步声在晨露里碾过,到碾子沟时,日头刚爬过东边的山梁,把金沟的屋顶照得发亮。
朱顺早得了吩咐,不等队伍停稳便上前招呼。清军那边二十多个伤兵,胳膊断了的、腿上带枪伤的,被同伴搀扶着,脸色发白;民团这边也有三十多号弟兄挂了彩,多是拼杀时被流弹擦着或被刀刃划了口子,虽看着狼狈,眼神倒还硬挺。
“都往药房去!”朱顺嗓门洪亮,冲两边伤兵扬了扬手,“咱这儿二十多位医官候着呢!”
他亲自扶了个清军小兵——那兵小腿被子弹打穿,裤腿早被血浸透,疼得直抽气。“忍着点,”朱顺声音缓了些,“医官们手快,上了药就不疼了。”
药房是处宽敞的四合院,东西厢房都改成了诊室,正房摆着十几排药柜,当归、红花、血竭之类的药材味混着酒精味飘出来,闻着就让人安心。二十多位医官早得了信,有的在沸水里煮着绷带,有的正往瓷盘里摆镊子、剪刀,见伤兵们进来,立刻分工忙活起来。
李医官是领头的,正给个民团弟兄处理肩上的刀伤,见清军伤兵进来,只抬眼对身边两个年轻医官道:“先处理枪伤。”
民团的伤兵自在多了,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冲正给他包扎胳膊的医官笑:“张医官,这回可得给我用点好药,别跟上次似的,疼得我三天没敢翻身。”
张医官拍了拍他的胳膊:“放心,刚从吉林府进的新药,管够。”
满院子的呻吟声里,混着医官们的叮嘱、伤兵们的打趣,倒没了战场的肃杀,多了几分踏实。朱顺在院里转了一圈,见两边伤兵都安置妥了,才转身往别处去。
另一边,庞义扯着嗓子喊住剩下的清军:“弟兄们一路受累,先跟我填饱肚子!”他领着人往街西头走,那边几排闲置的民房早被打扫出来,院里堆着刚蒸好的玉米面窝头,大铁锅里熬着酸菜猪肉汤,热气混着香味飘得老远。
“先吃!吃完了歇脚,房里铺盖都是新晒过的,管够暖和!”清军兵丁们一路饥寒交迫,见这阵仗,脸上的戒备消了大半,有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脚步也轻快起来。
金帮总会的会房是座宽敞的青砖院,门前两尊石狮子虽不算精致,却也透着股威严。刚进院门,刘绍辰已迎了出来,他是个眼亮的,早从兵丁口中打听到舒淇的身份,见了面先拱手行礼,待江荣廷介绍完毕,便凑到江荣廷耳边低声道:“把总,这位可是宁古塔副都统,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这是个机会,若能攀附得上,往后在官府那就多了个帮衬。”
江荣廷眼皮微抬,没接话,只对刘绍辰道:“去备些酒菜,我陪舒都统喝几杯。”
刘绍辰心领神会,应声去了。江荣廷便对舒淇笑道:“舒都统,我带你逛逛这碾子沟?”
舒淇正好奇这金沟究竟是何模样,欣然应允。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脚下是平整的黄土路,两旁商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粮行的伙计正搬着粮袋,门楣上“德盛”两个字擦得锃亮,舒淇看了眼,笑道:“这粮行名字倒是规整。”
“是内子家里早年的字号,如今在这儿开了。”江荣廷道。往前几步,是家铁匠铺,红炉烧得正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混着学徒的号子,格外热闹。再拐个弯,竟见一处院落,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门口挂着“启蒙堂”的木牌。
“这是……学堂?”舒淇有些惊讶,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矿区,多是乌烟瘴气,哪有这般讲究。
“让民团弟兄们的娃认几个字,总比睁眼瞎强。”江荣廷望着那扇窗,里面隐约能看见孩子们摇头晃脑的身影。
舒淇驻足良久,轻叹一声:“江把总,不瞒你说,我走了大半辈子关外,没见过哪个金沟能成这样。有粮行饱腹,有学堂育人,连街面都透着股安稳气。你这本事,实在令人佩服。”
江荣廷笑了笑:“不过是让弟兄们能活得像个人样罢了。”
两人逛了半条街,刘绍辰已让人来请。会房里摆了张方桌,桌上是炖得烂熟的狍子肉,一碟油炸花生米,还有坛烧得温热的老酒。
舒淇坐下便端起酒杯,对江荣廷举了举:“江把总,昨日北沟一战,救命之恩,舒某没齿难忘。这杯,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饮尽。
江荣廷也陪着喝了,酒液入喉,带着股烈劲。
舒淇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江荣廷身上:“江把总,实不相瞒,昨日见你民团作战,悍勇有余,章法也足,这般队伍,窝在这碾子沟,实在可惜。”
江荣廷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没说话。
舒淇又道:“如今关外不宁,俄人在北,倭寇在东,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这队伍,若能报效朝廷,编入正规军,既能保家卫国,弟兄们也能得个正经名分,岂不是比在这山沟里淘金强?”
江荣廷抬眼看向他,声音平静:“舒都统有所不知,前阵子我去吉林,曾被苏将军软禁在静园,只因我这民团‘势大难制’。”
舒淇闻言,眉头皱了皱,随即沉声道:“苏将军那边,或许有他的考量,但朝廷并非人人如此。江把总,若你真想招安,有我在,定保你周全。我虽受苏将军节制,但我舒淇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江荣廷指尖摩挲着杯沿,沉吟片刻:“舒都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事牵扯太多弟兄,容我再想想。”
舒淇也不逼他,爽朗一笑:“好!你啥时候想通了,随时来找我。”他又满上酒,“来,喝酒!不说这些,先为昨日的胜仗,再干一杯!”
窗外的日头越升越高,照进会房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酒液在杯中晃荡,映着窗外碾子沟的喧嚣,也映着两个男人心中各自的盘算。这杯酒下肚,往后的路,似乎又多了几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