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体纯大张旗鼓兵发临清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山东地界,迅速传到了南面的徐州城。
这座运河畔的重镇,自高杰被诱杀、许定国献城降清后,表面看似臣服于清廷的铁腕之下,实则内部暗流汹涌,从未真正平静过。
城中军营一角,两个身影避开旁人,借着夜色的掩护低声密谈。
正是高杰生前的两名副将,曲青山与敬三山。二人皆是身材魁梧、面带风霜的老行伍,眉宇间积压着难以消散的郁气。
“敬哥,听说了吗?沧州的刘体纯,刘二爷,带着人马去打临清了!”曲青山声音压抑着激动,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敬三山深吸一口旱烟,烟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点点头道:“嗯,动静闹得不小。鳌拜那鞑子可不是好相与的,刘二爷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刘二爷是条汉子!当年在闯营虽交集不多,但也算有一面之香火情。”
曲青山语气热切起来,接着说道:
“再看看咱们现在?窝在这徐州城里,受他娘许定国这狗贼的腌臜气!”
”提到许定国,两人的脸色同时阴沉下来。
高杰死后,许定国凭借献城之功,稳坐了徐州总兵的位子。
他对清廷谄媚至极,对原来高杰的部下却极尽排挤、打压之能事。克扣粮饷、调换险职、纵容亲信欺辱……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原来高杰麾下的骄兵悍将,如今过得憋屈无比,心中早已怨气冲天。
而许定国内心深处,始终有一根无法拔除的毒刺——他永远忘不了,当年他还是明朝副总兵时,李自成大军过境,高杰所部(当时尚属闯军)攻破他的家乡,其家眷族人多有死伤。这笔血债,他全部算在了这些“降而复叛”、出身闯营的旧部身上。这种刻骨的忌惮和仇恨,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彻底铲除这些隐患。
此外,他还有一重难以启齿的忧虑。他的两个年幼儿子已被送往北京作为人质,这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这是他许家仅存的香火,一旦自己失势或出事,两个孩子命运堪忧。
他绝不相信多尔衮会好心替他抚养儿子。
为了给儿子挣下一份哪怕看不见也能保命的家业,他拼命敛财,敲诈勒索、克扣军饷已成了家常便饭。
“许定国这老狗,分明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敬三山狠狠磕磕烟斗,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说道:“饷银扣一半,苦差累差全是咱们的兄弟上,他那个便宜小舅子还动不动来找茬打骂……这口气,老子快咽不下去了!”
曲青山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轻轻地说:“敬哥,刘二爷在北方扛着鞑子的大旗,是条真汉子!咱们在这儿受这窝囊气,不如……干一票大的!”
敬三山目光一凝,又惊又喜地说:“你的意思是……”
“做了许定国!”曲青山眼中凶光一闪道:“拿这狗贼的脑袋,和徐州城,给刘二爷做个晋见的投名状!咱们去投沧州军,堂堂正正杀鞑子,总好过在这里被自己人当狗欺辱!”
这个大胆的想法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两人心中积压已久的干柴。他们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闯卒,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许定国的步步紧逼,早已将他们对清廷本就脆弱的忠诚消耗殆尽。
促使他们最终下定决心的,并不仅仅是自身的愤懑。
近几个月来,一个自称来自北方的行商“曹先生”,实际上是刘体纯谍报司精锐人员曹天。
曹天通过各种渠道,出手大方,常常请大家喝酒吃饭,也偶尔塞几包银子,慢慢的与曲、敬等高杰旧部中的中坚人物变成了酒肉朋友,关系极为亲热。
吃吃喝喝中,曹天总是不经意带来了沧州军屡挫清军的消息,更不断点明清廷“以汉制汉”、消耗降军实力的险恶用心。
高杰死后,他与众人来往更频繁了。
有时候酒喝大了,也跟着众人一起骂许定国。
“许定国不过是多尔衮养的一条恶犬,用来撕咬曾经的自己人。”
“刘将军现在力抗虏酋,广招天下义士,诸位兄弟若肯弃暗投明,必能委以重任,日后光宗耀祖!”
……
这些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侵蚀着本就不稳的军心。
曹天又拿出大把银子,接济了一些被克扣得最厉害的军官家眷。对比许定国的刻薄寡恩,许多人对曹天格外的感恩,也动了一些心思。
曲青山和敬三山也不是傻子,已经摸清了曹天的来历。
今天晚上,两个人都起了反正的心思,话一说开,什么都好办了。
“好!”敬三山猛地一拍大腿,下了决心,“就这么干!许定国自以为掌控全局,却不知死期将至!你我分头去联络旧部,那些受过委屈、还能信得过的老兄弟!曹先生那边,也需告知,请沧州早做接应准备!”
计划就此定下。两人凭借着在军中的旧日情谊和威望,在曹天于暗中提供的名单和策略辅助下,开始小心翼翼却又高效地秘密串联。
酒馆角落、营房暗处、巡夜途中……一次次看似不经意的交谈,一次次眼神的交汇,将不满的火种和对新出路的期望悄然播撒出去。
他们找的都是当年一起从闯营出来的老底子,或者是被许定国打压得最狠、对现状最为绝望的中下层军官。
话题从抱怨军饷开始,逐渐引向对许定国的痛恨,最后试探着抛出那惊天动地的计划,并暗示已有外部强援和支持。
响应之热烈,超乎他们的想象。积压的怨恨早已到达顶点,只缺一个引头和一条出路。
如今,刘体纯攻打临清的壮举成了那枚火星,曹天的暗中运作铺就了心理基础,而曲、敬二人则提供了具体的行动方案和领导。
一把淬毒的匕首,已然在徐州城内,于无声处,悄悄磨利了锋刃,对准了尚在梦中、自以为高枕无忧的徐州总兵许定国。
这座运河枢纽的重镇,即将迎来一场决定其命运的惊天巨变。
而远在沧州的刘体纯,通过曹天这条暗线,早已将徐州的脉搏,摸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