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在无声的厮杀中推进,黑白双子纠缠不休,一如两位老人深不可测的心思。
良久,竟是吴龙瀚率先打破了这专注的沉寂。
他并未落子,而是抬起眼,目光如清澈的溪流,看似平和却直指本质地望向对面的高佑权,缓缓开口道。
“佑权老哥,你对我……似乎还隐瞒了些东西吧?”
他的语气并非质问,而是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
高佑权执棋的手悬在半空,闻言,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非但没有回答,反而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不也一样吗?”
话音落下,两位年过期颐的老人对视片刻,眼中同时闪过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深邃光芒,随即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洪亮而开怀的大笑。
笑声在古朴的书房里回荡,冲淡了方才棋局上的硝烟味,充满了知己般的默契与岁月沉淀下的豁达。
笑罢,吴龙瀚指尖的白子轻轻敲击着棋罐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突然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为古之常理。但奕枫这孩子……他的情况,截然不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想了半天之后才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词。
“他的武力,是摆在明面上的、毋庸置疑的强大,如同出鞘的利刃,寒光逼人,不愧是你的后代啊……”
“但相较于他那身惊世骇俗的武学,其心境……或许更为可怕。”
“心境?竟然是那种看似抽象的东西吗……”
高佑权落下一子,看似随意,实则加固了中腹势力。
“嗯。”
吴龙瀚颔首,眼中流露出回忆与惊叹交织的复杂神色。
“天师府秘传,有《天师卷》九册,包罗万象,深奥晦涩。贫道不才,耗尽近四十载光阴,方得以窥得堂奥,悟透其精髓。可是奕枫那孩子,他……”他深吸一口气,“九岁那年,他便已一夜观尽九册真意。”
“开什么玩笑?!”
高佑权执棋的手猛地一颤,一枚黑子险些脱手滑落。
他霍然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死死盯住吴龙瀚,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九岁?观尽天师卷?
这已非“天才”二字可以形容,简直是骇人听闻。
这曾孙子可真不乖啊,竟然连你太爷爷都瞒了这么多。
而吴龙瀚面对老友的震惊,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个如同天方夜谭的事实。
“若非亲眼所见,贫道也不敢相信那种事啊。那已非人力可及的范畴,堪称非人之心智,通天之悟性。”
他的语气突然变了,带上了一丝更深沉的感慨。
“而如今,他却选择重揽《天师卷》,并非温习,而是以此刻的心境与阅历,重新解读、印证、乃至……超越。这无非是在证明,他仍在不断提升、锤炼打磨他那本就已超凡的心境。此子之志,早已不在凡俗,已有那地上天人之姿。”
高佑权沉默了,花白的头颅微微低下,凝视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仿佛那便是高奕枫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
良久,他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骄傲、欣慰,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唉……我大概是猜到为什么了……没想到那孩子为了那个目标,竟然这么刻苦,看来,老夫还是瞒了他太多东西啊。”
高佑权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听闻,吴龙瀚投来疑惑的目光,这没头没尾又充满了遐想空间的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玄乎,玄之又玄。
高佑权抬起眼眸,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高奕枫幼年练武的时光。
“龙瀚,你可知,以奕枫那孩子如今的武学造诣与深不见底的潜力,在如今的世界上算是个什么水平啊?”
“我对这些了解不多,不过听你的语气,似乎相当之高啊。”
“呵呵,何止是简简单单一个高字能够形容的了的呢……他早已超越了寻常意义上的,所谓大师、宗师之流的那些人了啊。”
他缓缓道来,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来和你讲讲吧。寻常习武之人,穷尽一生,练的是‘技’,是‘艺’,是招式与力量的运用。”
“但这,终归只是表层。唯有将千锤百炼的‘技’与‘艺’,融会贯通,在提炼升华,直至踏足‘道’的领域。
“明心见性,以武入道,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修行武道的正途。这一步,卡死了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可以说是寻常武夫一生都难以触及的门槛。”
高佑权的脸上泛起一丝复杂至极的红晕,既有无上荣光,亦有深深震撼。
“老头子我当年,自诩天赋不凡,也是在五十有三那年,历经无数趋近于生死的考验,方才摸到那真正的‘武道’的门径。而奕枫那孩子啊……”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是在十四岁那年,便已真正踏足此境……如此天纵之才,莫说当世,便是纵观史册,恐怕也难以凑齐百人。”
“孔家、杨家那几位被寄予厚望的同辈翘楚,与他相比,犹如萤火之于皓月,已是隔着一层难以跨越的鸿沟了啊!”
高佑权目光灼灼地看向吴龙瀚,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我想,那孩子他,或许已当得起——‘末代武圣’之名。”
“末代武圣”四个字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这静谧的书房中炸响。
吴龙瀚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紧锁死,拈着的白子久久无法落下。
他太清楚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与那沉甸甸的分量。
这并非简单的赞誉,这几乎是将一个活着的人,与历史上那些封神称圣的武道传说人物并列。
而那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他尚且活着!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在高奕枫书房中见过的那幅字——笔力遒劲,若执笔为剑,那就是剑意纵横。
“武非独武,其为风骨之显,亦为心之所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龙瀚瞬间明悟了自己这位年轻弟子那看似低调懒散外表下,所隐藏的、何等恢弘磅礴的“野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白子终于落下,一着精巧的“挡”,看似被动,却恰好化解了黑棋一波凌厉的攻势。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奕枫那孩子的心境,藉由《天师卷》已是超然物外。但他的‘武’与‘心’,离那最终的‘合道’之境,终究还差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步之遥。”
“他这么做……是想将‘心’与‘武’,双双推至‘入道’的极致境界,心武合一,方为至境!这孩子……日后的成就,已是难以估量了……”
高佑权闻言,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又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长辈的忧虑。
“‘武’的代价,是付出远超常人的时间与精力,承受不对等的艰苦与磨难。那么,‘心’修行至他这般地步,所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吴龙瀚。
“你教导他‘力留三分’的道理,他做到了,与人交手,自律般只用三成功力,除非对手强到能让他自愿解开自身枷锁……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据我所知,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他重览《天师卷》,是否也是为了更自然地掌控这份……连他自己或许都感到敬畏的力量呢?”
吴龙瀚没有直接回答。
他轻轻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罐,目光投向窗外悠远的天空,仿佛在眺望那两个远在异国的弟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他避重就轻,声音飘渺,“贫道能做的,便是引导他,支持他,望向自己该去的方向。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真正直面自己的过往,无论那其中包含了什么。”
高佑权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丝丝的笑意。
“这就是你之前特意托关系,让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帮忙修复‘那东西’的原因?”
吴龙瀚点了点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带着点无奈和释然。
“毕竟,贫道对冷兵器的了解,恐怕还不及奕枫那孩子的十分之一。‘那东西’让你们这些真正从战场上下来的、精通各种冷兵器的老家伙们来修复,才算是‘专业对口’,物归其主嘛。”
“物归其主?”
高佑权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精光一闪,随即与吴龙瀚再次相视开怀大笑。
笑声渐歇,两位老人重新将目光投回棋枰。
只见枰上子力交错,气眼环环相扣,攻守之势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竟是一盘谁也奈何不了谁的——
和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