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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饥荒年间,少女“我”在乱葬岗捡回一个头颅奇大的怪异男婴。婴儿的到来,引发村中一系列诡谲之事:井水变血、家犬无踪、夜半笑声不断。村人视婴孩为灾星,欲将其焚毁。危难之际,婴孩展现出非人之力,道出早夭亡魂依附尸身求存的真相,并揭示村中深埋的罪孽。最终,恩怨了结,怪婴消散,留给“我”与村庄无尽的警示与反思。

正文

那年头的太阳,都是灰白的一张饼,恹恹地挂在天上,照得地上的人也失了魂。田里早就裂开了纵横的口子,像饿死鬼张着的嘴,除了几根枯黄的、硬得能戳破脚板的草梗,什么也掏不出来了。村头那棵老槐树,皮都被剥得精光,露出底下白惨惨的木头芯子。空气里浮动着一种东西,不是尘土,是死气,混着观音土吃多了拉不出屎的腹胀感,还有一丝丝人饿到极致时,从胃里返上来的酸腐气。

村子里,隔三差五就能听见一两声嘶哑的哭嚎,那是又有人“走”了。起初还讲究个薄皮棺材,后来是草席一卷,再后来,连卷的力气都没了,就那么直接往村后头的乱葬岗一扔,任野狗、老鸹去啄食。人命,在那时候,比一张糊窗的纸还要薄,还要贱。

我肚子里像揣着一团火,又像有无数只小爪子在里面挠,挖着那点根本不存在的食。头昏眼花,脚下踩着的地都像是棉花。爹娘死得早,留下我一个半大丫头,能捱到这时节,全靠着挖野菜、剥树皮,和那么一点点不肯闭眼断气的倔强。

后山的乱葬岗,平日我是决计不敢去的。可村边、田埂,但凡是能下咽的,哪怕带点绿意的草根,都早已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再不吃点东西,下一个被扔上乱葬岗的,恐怕就是我了。

那地方,连风都比别处阴冷几分,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纸钱灰和破布条。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腐烂和泥土腥气的味道直冲脑门。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希望能找到几株侥幸存活的苦菜或者马齿苋。

视线所及,除了嶙峋的乱石,就是些被野兽拖拽得七零八落的骸骨,偶尔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发黑的血肉,我赶紧移开目光。心里一阵阵发毛,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拖着软绵绵的腿往回走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处新堆的土包旁边,似乎有一小团不一样的颜色。不是惨白,也不是污黑,而是一种……带着点生气的暗红色。

鬼使神差地,我挪了过去。

那是一个破烂的、打满补丁的蓝布包裹。包裹微微动着。我心里咯噔一下,是野狗?还是……耗子?我屏住呼吸,用手里那根当做拐杖和探路棍的枯树枝,小心翼翼地去拨弄那包裹。

包裹散开一角。

里面不是什么野兽,也不是我预想中的残肢断臂。赫然是一个婴儿!

他瘦得皮包骨头,小小的身子蜷缩着,皮肤是那种不健康的青灰色。最骇人的是他的脑袋,出奇地大,几乎有寻常婴孩两个那么大,沉甸甸地搁在细弱的脖颈上,仿佛随时会折断。那脑袋上的皮肤也是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头顶只有几根稀稀拉拉的黄毛。

他居然还活着。气息微弱,小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

我吓得往后一缩,差点叫出声。这乱葬岗上,怎么会有活生生的婴儿?是谁这么狠心,把亲骨肉丢在这种地方?而且,这模样……

我转身想逃,这地方太邪性了。可脚步刚迈开,那婴孩仿佛有所感应,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黑,极致的黑,深不见底,不像寻常婴孩那般清澈懵懂,里面像是沉淀了太多东西,幽幽的,直直地看着我。

然后,他那没什么血色的、干裂的小嘴,极其缓慢地咧开了一个弧度。

他笑了。

不是婴孩天真无邪的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像是嘲弄,又像是……一种看到猎物的满意?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婴孩!

跑!快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啸。

可我的腿像灌了铅。目光落在他那青灰色的、微微起伏的小胸膛上,听着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这是条命啊。一条被遗弃在这死人堆里的,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我要是走了,他必死无疑。今晚,或者明天,他就会成为野狗的一顿美餐。

饥饿,恐惧,怜悯,还有那诡异的笑容带来的寒意,几种情绪在我心里疯狂地撕扯着。我站在那儿,进退两难,时间仿佛都凝固了。乱葬岗的风吹过,带着呜咽声。

最终,还是心底那点尚未被饥荒完全磨灭的柔软占了上风。我咬了咬牙,几乎是闭着眼睛,颤抖着伸出手,用那块肮脏的蓝布把他重新裹好,抱了起来。

他的身子很轻,像一团没有骨头的棉花,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一阵冰凉的、不属于活物的寒意。那颗硕大的脑袋靠在我瘦削的臂弯里,沉甸甸的,压得我心头也一阵发慌。

我不敢低头看他,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紧紧地抱着这捡来的、古怪的负担,深一脚浅一脚,逃也似的冲下了乱葬岗。背后,那片堆积着死亡的土地,仿佛有无形的视线,一直黏在我的背上,冰冷,刺骨。

回到我那间四处漏风的茅草屋,心还在砰砰狂跳。我把他在屋里唯一还算完整的破炕上放下,自己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屋里似乎比外面更冷了。

我给他喂了点温水,用布巾蘸着水,擦了擦他皱巴巴的小脸和身子。他一直很安静,不哭也不闹,只是用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静静地跟着我的动作移动。那眼神,让我心里直发毛。

夜里,我把他放在炕角,自己蜷缩在另一边,中间隔着仿佛千山万水的距离。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乱葬岗的景象,就是他那诡异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际,一阵极轻微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不是哭声,是笑声。

咯咯……咯咯咯……

声音很轻,很脆,像是什么东西在敲击骨头,又像是夜枭在低语。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瘆人。

是那孩子!

他是在笑!在黑暗里,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或者屋顶,咯咯地笑个不停。那笑声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欢愉,仿佛正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在陪他玩耍,逗弄着他。

我吓得浑身僵硬,用破被子死死蒙住头,连大气都不敢出。那笑声持续了没多久,便渐渐低下去,消失了。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心跳声,擂鼓一样敲打着夜的寂静。

第二天,我是被屋外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惊醒的。天刚蒙蒙亮。

我猛地坐起身,第一反应就是看向炕角——那孩子还在,蜷缩在那里,似乎睡得很沉,那颗大脑袋歪在一边,呼吸平稳。昨夜那诡异的笑声,难道是我的噩梦?

屋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惊惶的哭喊和男人粗哑的咒骂。我定了定神,推开门走出去。

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村中央那口唯一的水井旁,人人脸上都是惊惧和恐慌。

“完了!全完了!井水没了!”王老憨瘫坐在井边,捶打着地面,声音嘶哑。

我挤过去,探头往井里一看,心里顿时一沉。

井没有干,水还在。但那水,不再是往日清冽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种浑浊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像搁久了的血水。一股浓烈的、铁锈混合着腐烂的腥臭气味,正从井口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熏得人头晕眼花。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有人带着哭腔问。

“是瘟神!瘟神来了!”神婆张寡妇尖着嗓子,脸色惨白,“这水不能喝了!喝了要烂肠穿肚的!”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没了水,在这大旱之年,就等于断了所有人的生路。

就在众人乱作一团,不知所措的时候,住在村东头的李铁匠又气喘吁吁地跑来,带来了另一个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消息。

“狗!村里的狗……全不见了!”

起初没人信。各家各户慌忙跑回去查看,结果都一样。看门护院的狗,无论是拴着的还是散养的,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血迹,没有吠叫,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村子里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比饥荒带来的死寂更可怕。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先是井水变血,再是家犬无踪,接下来会是什么?

不知是谁最先嘀咕了一句:“昨天……好像看见丫头从后山回来,抱了个什么东西……”

一瞬间,所有怀疑、恐惧、绝望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我身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得我无处遁形。

张寡妇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又扫了一眼我那紧闭的房门,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阴冷:

“丫头,你昨天……从乱葬岗,到底带回来了个什么‘东西’?”

张寡妇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不仅捅破了那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窗户纸,也把所有的猜疑、恐惧和无处发泄的绝望,瞬间引燃,化作熊熊的、指向我的烈焰。

“对!就是她!昨天晌午,我亲眼看见她鬼鬼祟祟从后山下来,怀里抱着个包袱!”

“乱葬岗那地方,能捡回什么好东西?肯定是招惹了脏东西!”

“井水变血,狗都没了……这是要让我们全村死绝啊!”

人群像炸开了锅,污言秽语和恶毒的诅咒如同臭鸡蛋和烂菜叶,劈头盖脸地朝我砸来。那些平日里或许还算和善的面孔,此刻在极致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扭曲下,变得狰狞可怖。他们一步步逼近,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要将我连同屋里那“祸根”一起撕碎的疯狂。

我背靠着冰冷的土坯墙,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想辩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我能说什么?说我只是不忍心?说那孩子只是长得怪了点?在血红的井水和消失的家犬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得可笑。

“把那祸害交出来!”村正陈老爷子拄着拐杖,脸色铁青,他是村里最有威望的长者,此刻他的表态,等于宣判了我和那婴孩的死刑。

“烧死它!烧死它就能平息山神的怒火!”张寡妇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狂热的煽动。

“烧死它!烧死它!”

人群被煽动起来,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形成一股绝望的洪流,就要朝我那破败的茅草屋冲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吱呀”一声。

我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自己开了。

没有风,门就像是被人从里面轻轻拉开。

所有的喧嚣、咒骂、疯狂,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刀切断的喉咙。

门口,空无一人。

不,应该说,门槛之内,那片被屋内阴影笼罩的地面上,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是那个婴孩。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站”了起来。依旧裹着那块肮脏的蓝布,细弱的脖颈支撑着那颗硕大无朋的脑袋,显得极其不协调,仿佛随时会折断。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槛之内,与门槛之外汹涌的人群,隔着一道无形的界线。

他没有看那些群情激愤的村民,甚至没有看我。

他那双漆黑得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越过人群,精准地、冰冷地,盯住了站在人群最前方,拄着拐杖的村正陈老爷子。

陈老爷子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浑身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的尘土还要灰败。他握着拐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被痰堵住的怪异声响,一双老眼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然后,那婴孩,咧开了嘴。

不再是之前那种诡异的、无声的笑。这一次,他的嘴角咧开到一个绝非人类婴儿所能达到的弧度,几乎延伸到了耳根,露出嘴里密密麻麻、尖利如锯齿般的牙齿。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一个纯粹的、充满恶意和嘲弄的鬼脸。

“啊——!!!”

陈老爷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拐杖脱手落地,整个人向后踉跄倒退,若非身后有人扶着,几乎要瘫软在地。

也就在他惨叫发出的同时,那站在门槛内的婴孩,动了。

他没有迈步,他的身体,连同那块蓝布包袱皮,就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倏地一下,凭空消失了。

下一秒——

“嗬……嗬……”

陈老爷子的喉咙里发出了被扼住似的、艰难的痛苦喘息。他双手死死抓挠着自己的脖子,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趴在他背上,紧紧缠绕着他。他的脸迅速由惨白变为青紫,眼球暴突,布满血丝。

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他们惊恐地看着平日里德高望重的村正,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抽搐。

“妖……妖怪!果然是妖怪!”有人失声尖叫。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我屋内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低语。空气中那股铁锈和腐烂的腥臭味,更加浓郁了。

陈老爷子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彻底不动了。他就那么瞪大着充满恐惧的双眼,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死了。

恐慌达到了顶点。没有人再敢提烧死婴孩的话,甚至没有人敢再靠近我的茅草屋半步。他们看着陈老爷子的尸体,又看看我那洞开的、幽暗的屋门,仿佛那里面藏着吞噬一切的恶魔。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人群瞬间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自己的家,死死关上了门窗。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屏息凝神的恐惧之中。

我瘫坐在墙根,浑身冰凉,大脑一片空白。陈老爷子死了……就在我眼前,以那种诡异的方式死了。是被……被他杀死的吗?

我手脚并用地爬回屋子,死死关上门,用后背抵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疯狂而恐怖的世界。屋子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那婴孩的阴冷气息还在。我蜷缩在炕角,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颤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的夜晚,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黑暗,都要寂静。村子里听不到一丝人声,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破败屋檐时发出的、如同呜咽的声响。

咯咯……咯咯咯……

那诡异的笑声,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不再局限于我的屋子。它飘荡在死寂的村子上空,时远时近,忽左忽右,像是在追逐着什么,又像是在戏耍着什么。伴随着笑声的,还有若有若无的、像是很多细碎脚步跑动的声音,以及……低低的、满足的吮吸和咀嚼声。

我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接钻进我的脑髓里。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

第二天,阳光再次照亮这个濒死的村落时,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绝望。

又有三户人家,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死状与陈老爷子类似,都是在极度的恐惧中窒息而死,脸上凝固着惊骇的表情。而且,他们家里但凡剩下的一点点能入口的、藏得极其隐秘的粮食或者干菜,都消失不见了。

谣言像瘟疫一样在幸存的人们之间秘密流传。

“是饿死鬼……是后山那些饿死鬼,附在那怪婴身上,回来找吃的了……”

“它们吃不饱,就要吃人……”

“井里的血水……是它们在警告我们……”

没有人再敢公开指责我,但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更深的恐惧和排斥,仿佛我本身就是不祥的化身。我成了村子的边缘人,一个活着的禁忌。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中煎熬着。井里的血水没有褪去,反而颜色越来越深,腥臭气弥漫不散。村子里的人口在缓慢而持续地减少,每到夜里,那诡异的笑声和细碎的声音就会出现,第二天必然有人死去。

而那婴孩,自那天在门口消失后,就再也没有以实体的形式出现过。但他无处不在。屋角的阴影似乎比以前更浓了,夜晚的空气也变得更加冰冷。偶尔,我能在黑暗中,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属于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没有死。甚至,我发现我那原本空空如也的米缸角落里,不知何时,会多出一小撮带着土腥气的、不知名的块茎,或者几片干枯的、勉强可以下咽的树叶。是他在……给我食物?

这个发现让我不寒而栗。他为什么要留着我?

直到那天,我因为极度虚弱和内心的煎熬,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地倒在炕上。在意识模糊的边界,我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笑声,也不是咀嚼声,而是一种……无数细碎声音叠加在一起的、模糊的低语,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饿……好饿……”

“……冷……地下……好冷……”

“……为什么不给我们吃的……为什么要把我们扔掉……”

“……恨……好恨……”

“……陈家……黑心……粮食……”

断断续续的词语,夹杂着无尽的怨毒和饥饿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冲刷着我的意识。我看到了模糊的幻象:很多很多瘦小干瘪的、分辨不出面目的影子,簇拥着那个大头婴孩,他像是它们的核心,它们的王。它们贪婪地汲取着……某种东西,从那些死去的村民身上,从那些消失的家犬身上……

我猛地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但高烧却奇迹般地退了。

那些低语和幻象,是真实的。那婴孩,果然不是独自一个。他是……它们的一员,或者说,是它们凝聚出来的某种存在。它们是这些年饥荒中,被遗弃、被饿死的婴孩的……怨念。

而它们的目标,似乎有着明确的指向。陈家……黑心粮食……

一个被尘封的、可怕的猜测,浮上我的心头。几年前,饥荒刚露苗头时,村正陈老爷子家是村里囤粮最多的,他曾联合几户人家,抬高粮价,甚至……有传言说,他曾将一些快要饿死的、试图偷粮食的外乡人,偷偷处理掉,扔进了后山乱葬岗……其中,是不是就有一些婴孩?

难道……

就在我心神剧震之际,门外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泣声。是陈老爷子的儿子,陈满仓。他脸色惨白,眼窝深陷,手里捧着一个东西,噗通一声跪倒在我的屋门外。

“丫头……不,小姑奶奶……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陈家吧!”他磕着头,声音嘶哑绝望,“我爹已经死了……我婆娘昨晚也没了……就剩下我和小儿子了……求求你,跟……跟那位说说情,饶我们一命吧!我们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他手里捧着的,是一个小小的、沾满泥土的银锁,上面依稀刻着一个“陈”字。这银锁,我好像在哪见过……是了,几年前,村里饿死的一个抱着婴孩的外乡女人,那孩子的脖子上,似乎就挂着这么一个类似的东西……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我没有开门,也没有回应。只是隔着门板,冷冷地看着他磕头如捣蒜。恐惧和悔恨,此刻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那天夜里,陈家的方向,传来了陈满仓最后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以及一个孩子受惊的、短暂的啼哭(那哭声很快也消失了)。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天,人们发现,陈家父子,也死了。

而也是从那天起,笼罩村子的诡异氛围,开始逐渐消散。

井里的血水,在一夜之间褪去,恢复了以往的清澈,虽然依旧不多,但至少能喝了。夜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和低语,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仿佛一场持续了许久的噩梦,终于醒了。

幸存下来的村民,战战兢兢地走出家门,看着彼此劫后余生的、麻木的脸。没有人说话,一种沉重的、混合着恐惧、羞愧和一丝隐秘的庆幸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推开屋门,发现门槛内侧,放着那个大头婴孩曾经包裹着的、肮脏的蓝布包袱。

包袱是空的。

只是在包袱皮的中央,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那是一个简笔画般的、咧到耳根的笑脸,与那婴孩最后露出的鬼脸一模一样。

他看着我了。

他知道我猜到了真相。

这空了的包袱和这最后的笑脸,是他的告别,也是一个永恒的警示。

我默默地将那块布捡起来,没有扔掉,而是把它塞进了屋角的破柜子深处。然后,我拿起一个破瓦罐,走向那口刚刚恢复清澈的井。

打水的时候,我的手还是有些抖。

井水映出我苍白憔悴的脸,以及头顶那片依旧灰蒙蒙的天空。

村子,似乎慢慢恢复了一点生气。有人开始尝试着去更远的地方寻找食物,有人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荒芜的田地。

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后山的乱葬岗,再也没有人敢靠近。甚至提起那个地方,人们都会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脸上掠过一丝恐惧。

而我,依旧是那个孤女,只是身上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村民们不再排挤我,但也很少与我交谈。他们看我的眼神复杂,仿佛我既是不祥的见证,又是某种他们不愿承认的、与那个恐怖存在有过最后联系的纽带。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捡到那个婴孩之前,枯燥、艰难,挣扎在生死线上。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风声凄厉的夜晚,我偶尔还是会竖起耳朵,下意识地去倾听。

窗外,只有一片虚无的寂静。

那个大头怪婴,连同他所代表的那些饥饿、怨恨与复仇,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我知道,他,或者说它们,一直都在。

不在乱葬岗,不在井里,也不在阴影中。

它们,住进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里,住进了这个村庄记忆最深处、最不敢触碰的角落里。成为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和一个在饥荒年月里,关于恐惧、罪孽与救赎的,血腥而诡异的传说。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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