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九八年的春天，带着刺骨的寒意席卷了宏海集团。元宵节刚过，喜庆的红灯笼还未摘下，销售部经理捏着报表的手指已经冰凉，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向董事长大水汇报：“董事长，韩国柳林…那边风声很不对，破产清算的传言满天飞，我们的货款…怕是悬了。国内…海城、山南几家，付款周期一拖再拖，刚又发函来，要求取消三月份那批泵的订单…”
大水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窗外刚抽芽的梧桐树也显得灰蒙蒙的。他紧锁着眉头，像一尊沉默的石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亚洲金融危机的风暴，终于不再是报纸上的新闻，它咆哮着冲垮了宏海的堤岸。资金，像指缝里的沙子，一天天漏得飞快。到了五月，财务总监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了绝望——账面上的钱，快见底了。
一场决定宏海生死的经营分析会，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各部门负责人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大水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却也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焦躁：
“裁！非生产一线人员，行政、后勤，能裁的都裁！销售部，全员给我出去催款！国内的，一家家上门，软的硬的都要使上，告诉他们，不还钱就法庭见！液压泵新项目？停了！那是个吞金兽，现在顾不上了！还有那个什么…ISo9001认证？也暂停！面子工程，能当饭吃吗？现在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妻子阿美身上。阿美挺着五个月的孕肚，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她迎着大水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开口，流利的普通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国际腔调：
“我不同意！大水，这不是简单的‘勒紧裤腰带’就能过去的危机。韩国柳林破产迹象明显，派普通销售去没用，必须组织专业的涉外律师团队，依据国际破产法和贸易规则介入，争取在清算中优先受偿！国内客户不能一刀切地催收，要立刻建立风险评估机制，收缩战线，集中资源服务有支付能力和信誉的优质客户。至于市场，东南亚塌了，但中东、非洲部分地区的基建需求受冲击较小，甚至可能因为资源价格波动有新增需求，必须立刻组织精干力量去开拓！”
她顿了顿，手轻轻抚过隆起的腹部，语气更加坚决：“液压泵新项目是宏海未来的核心竞争力，停了，我们就永远停留在低端配件层面，危机过后拿什么跟人竞争？ISo9001更不是面子工程，它是国际市场的通行证，是规范管理、提升品质的基础！现在咬牙投入，是为了危机后能第一时间抢占先机！‘再穷不能穷研发，再苦不能苦质量’，这是我的底线！”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大水的方案是断臂求生，快刀斩乱麻；阿美的方案是深谋远虑，刮骨疗毒。两套截然不同的理念激烈碰撞，高层们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最终，一个折中的、带着几分无奈的决定出炉：大水亲自带领销售部精锐，全力扑向国内客户清收欠款。而身怀六甲的阿美，则带领宏海唯一懂国际法的法务小王，以及液压泵项目核心工程师小周，组成一个精悍的三人小组，远赴韩国处理柳林烂账，并顺路考察中东市场。
飞机降落在被金融危机阴云笼罩的首尔。空气里弥漫着不安。阿美一行直奔柳林公司总部，迎接他们的只有冰冷的封条和神情麻木的清算管理人。对方态度倨傲，以“资不抵债”为由，暗示宏海的货款很可能颗粒无收。
阿美没有丝毫慌乱。她流利的英语此刻成了最锋利的武器。她没有纠缠于无谓的争执，而是迅速调取宏海与柳林的所有原始合同、提单、付款凭证，仔细研究韩国最新的《破产法》修订案和国际商会关于跨境贸易纠纷的仲裁规则。她敏锐地抓住合同中关于“货物所有权保留条款”和“交叉违约条款”的细节，指出在特定批次货物未完成最终付款前，宏海对部分已发货物仍拥有法律上的所有权，不应被纳入柳林的破产财产池。
白天，她挺着肚子，在冰冷的清算办公室据理力争，引经据典，逻辑严密，气场丝毫不逊于对方聘请的资深律师。晚上回到酒店，她不顾孕期疲惫，在台灯下伏案研究文件到深夜，整理出详尽的债权主张报告和法律依据，并通过国际商业渠道联系了有处理类似案件经验的韩国本地律所进行合作。
她的专业、冷静和精准的法律洞见，最终打动了清算管理人和主审法官。经过几轮艰苦谈判，宏海成功追回了柳林欠款的60%！这远超大水的预期，几乎是个奇迹。拿到银行汇票的那一刻，随行的小王和小周对这位“老板娘”肃然起敬。小周更是感慨：“阿美总，您要是没回来帮宏海，这钱铁定打水漂了！” 阿美只是疲惫地笑了笑，轻轻按着发紧的腹部。这胜利的代价，只有她自己知道。
拿到韩国回款，阿美没有立刻回国。她不顾小王的劝阻，带着小周飞往了炙热的中东。目标明确：寻找金融危机风暴眼中的避风港。
在迪拜和阿布扎比，烈日灼烤着黄沙，热浪几乎让人窒息。阿美穿着宽松的孕妇装，汗水浸透了后背。她利用自己在美国工作时积累的人脉和国际视野，精准锁定了几家因油价相对稳定、政府基建投资仍在持续的大型工程承包商和石油服务公司。
拜访客户时，她从不以孕妇身份示弱。流利的英语、对国际液压件市场趋势的精准分析、对宏海产品技术参数（得益于她坚持让小周随行）的深入了解，以及那份在危机中依然寻求合作与品质保证的真诚，打动了客户。她巧妙地避开价格血战，着重强调宏海在液压管路配件领域的专业性和供应链稳定性，以及正在推进的ISo9001认证对质量体系的保障。
在一次关键的技术交流会上，对方工程师对宏海新研发的某型高压泵密封技术提出尖锐质疑。阿美没有回避，示意小周详细讲解技术原理和实验室数据，她自己则从国际同类产品的优缺点对比切入，分析宏海方案的独特价值和可靠性。她的专业素养和沉着应对，彻底扭转了局面。
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旅途劳顿，终于在一次拜访结束后击倒了阿美。在酒店大堂，她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幸而被小周及时扶住。随行的医生警告她必须立刻休息，否则有早产风险。然而，就在第二天，她强撑着不适，签下了与一家阿联酋大型建筑公司的首批供货意向书，并成功拿到了另外两家优质客户的试订单！这三家客户，支付条件良好，受金融风暴影响较小，成了宏海在惊涛骇浪中意外抓住的救命稻草。当她带着沉甸甸的合同和订单登上回国的飞机时，腹中的胎儿已经七个月了。
回到宏海，迎接阿美的并非凯旋的欢呼。国内清收的效果远不如预期，大水虽然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但收回的多是一些抵债的积压设备（如几台半旧的挖掘机）或微不足道的小额现金，杯水车薪。宏海的资金链依旧紧绷得如同满弓之弦。
然而，大水带回了一个他自认为能扭转乾坤的消息：他签下了一份来自江苏一大型矿务局林海矿务局的大单！金额巨大，足以让宏海的生产线重新轰鸣起来。他脸上带着久违的振奋，将这视为自己坚守本土策略的胜利。
拖着七个月的沉重身躯，阿美第一时间调取了这份大单客户的资料和合同细节。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凭借在韩国处理破产案时练就的风险嗅觉和对国内经济形势的洞察，她敏锐地发现：这家矿务局本身已深陷“三角债”泥潭，近期被多次曝出拖欠供应商货款的消息，其上游的煤炭行业正因金融危机导致的出口萎缩而价格暴跌，经营状况急剧恶化。这份大单的预付款比例极低，付款周期却很长，风险极高！
“大水！这份合同不能做！”阿美拿着分析报告冲进董事长办公室，语气焦灼，“这个客户的履约能力严重存疑！现在发货，很可能又是肉包子打狗，成为压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输不起了！”
大水脸上的振奋瞬间凝固，转而变为被质疑的愠怒：“你懂什么？国内情况跟国外不一样！矿务局是国营大单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有单不接，工人吃什么？机器不开，宏海就真死了！我看你就是被你那套‘国际视野’搞昏了头，看不起我们这些土办法！”
“这不是土办法洋办法的问题！这是基本的风控！”阿美寸步不让，指着报告上的数据，“你看看他们的负债率！看看他们上游行业的现状！这场席卷整个产业链的风暴根本不会在短期内结束，我们必须进行更彻底的改革，建立严格的客户信用评级体系，壮士断腕，砍掉高风险业务！包括…包括一些长期亏损、人浮于事的部门和岗位。”她隐晦地提到了大水手下几个跟着他打江山、但能力已跟不上发展的老臣子。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大水的怒火。“改革？砍人？先砍我的人？研发部你倒是一毛不拔！阿美，我看你是想借机清除异己，把宏海变成你留洋派的一言堂吧？那些老兄弟，当年跟着我睡车间、啃冷馒头的时候，你在哪？现在宏海有难了，你就要卸磨杀驴？”他拍案而起，额上青筋暴跳。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阿美气得浑身发抖，腹中的胎儿也似乎感应到母亲的激动，不安地踢动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固执和旧日情谊蒙蔽了双眼的丈夫，第一次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心。她为宏海殚精竭虑，甚至不顾身孕远赴险境带回生机，换来的却是如此偏执的指责和猜忌。
激烈的争吵不欢而散。夫妻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战”。宏海内部也暗流涌动，人心惶惶。大水力排众议，固执地安排生产部门加班加点，将那份江苏林海矿务局的大单所需产品全部发出。
时间在焦灼中滑到十月。产品早已发出，到了合同约定的付款节点，江苏那边却杳无音信。大水亲自打过去的电话，从最初的敷衍推诿，到后来的无人接听。他坐不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十月底，他再也按捺不住，亲自驱车赶往江苏催收。临行前，他看了一眼阿美高高隆起的肚子，张了张嘴，最终只留下一句硬邦邦的“等我回来”。
十一月一日，寒流突袭。深夜，阿美腹部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羊水破了。父亲李建设闻讯赶来，看着女儿痛苦而苍白的脸，心疼又焦急，连忙将她送往医院。产房里，阿美忍受着宫缩的煎熬，冷汗浸湿了头发。当女儿响亮的啼哭划破夜空时，筋疲力尽的阿美望着护士抱来的小小襁褓，心中涌起的不是初为人母的纯粹喜悦，而是混杂着对宏海未来的忧虑、对丈夫固执的怨怼，以及此刻他不在身边的巨大失落。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枕畔。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千里之外，为一个注定难收的烂账奔波。
半个月后，风尘仆仆、一脸倦容的大水回来了。江苏之行，一无所获。那家矿务局果然陷入了更深的债务危机，负责人避而不见，所谓的“大单”成了泡影，投入的原材料和人力成本血本无归。这记重锤，几乎将宏海推入深渊。
然而，当他推开家门，看到摇篮里那个粉雕玉琢、正安静熟睡的小小女儿时，连日来的阴郁、挫败和焦虑，仿佛被一道温柔的光瞬间驱散。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纯粹的柔软光芒，紧锁的眉头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他小心翼翼地俯身，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柔嫩的脸颊。
抬起头，他看到了倚在门边、面色依旧憔悴却带着复杂神情的阿美。愧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淹没了所有争辩的欲望。“阿美…我…” 他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新生的女儿像一株柔弱的幼苗，带来了生的希望。但笼罩在宏海集团上空的金融危机阴云，却更加浓重，深不见底。资金链濒临断裂，大水的错误决策雪上加霜，夫妻间的裂痕尚未弥合。这个诞生于惊涛骇浪中的小生命，能否迎来一个安稳的未来？宏海的巨轮，又将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