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从那次散步开始,每天傍晚晚饭后,从江南大学到江南金融专科学校那片被晚霞染红的枫叶林小径上,汪鹏程的身影便成了固定风景,融入了宋梅梅和张泓的二人世界,组成了雷打不动的“铿锵三人行”!
足球场上的范巴斯滕与克林斯曼谁更飘逸,苏东坡的豪放与辛弃疾的沉郁如何动人,舒婷的橡树和席慕蓉的无怨青春哪个更入心,琼瑶的缠绵悱恻与三毛的洒脱不羁又各领风骚……无数个话题如同林间穿梭的风,在他们三人之间热烈地流淌、碰撞。这近乎两个月的形影不离,竟让汪鹏程冷落了好兄弟余威的酒桌,气得余威叉着腰堵在宿舍门口“大骂”他重色轻友,见色忘义。
然而,每周定时响起的周末舞会旋律,对汪鹏程来说却如同魔咒。他不是舞池的宠儿,而是角落的看客。每当班上的“舞林盟主”赵猛,甩着他那头自以为潇洒的长发,扯着嗓子高唱“我是风——”,开始张罗舞会时,鹏程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那个夜晚,宋梅梅注定是全场最耀眼的光。看着她被一个又一个男生殷勤地邀请,轻盈地旋转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尤其是看到人高马大、一脸得色的赵猛,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握住宋梅梅纤细的手,另一只手故作绅士地搭在她腰间,象推土机那样“推”着宋梅梅前行,鹏程就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他紧咬着后槽牙,指节捏得发白,脸色铁青得像蒙了一层霜。恨谁呢?恨赵猛?更恨自己!恨自己笨拙的四肢,恨自己鼓不起的勇气。冲上去理论?面对那座铁塔似的赵猛,无异于螳臂当车。他只能像个闷葫芦,把翻江倒海的醋意和自卑,生生咽回肚子里,任凭苦涩在胸腔里弥漫。看着宋梅梅与那些潇洒帅气的男生翩翩起舞,身影交织,笑声清脆,鹏程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仿佛坠入冰冷的深潭。他像个局外人,只能隔着喧嚣,远远地望着心中的女神。宋梅梅,那轮清冷的月亮,在舞池的光华中如此遥不可及,她还会记得角落里的自己吗?还会在意那个只会聊诗书足球,却踩不准舞步的汪鹏程吗?
幸好,时间是最温柔的熨斗。当星期一的夕阳再次镀亮枫叶林的轮廓,宋梅梅和张泓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仿佛周末舞会的喧嚣从未发生过。她们依旧笑语晏晏,兴致勃勃地分享趣闻,讨论诗词,散步、聊天(甚至偶尔也提起舞会上的糗事),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自然。宋梅梅看向鹏程的眼神,清澈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亲近感。跳舞?似乎真的只是周末一场无关紧要的娱乐,丝毫未曾影响她对鹏程这个“散步搭子”和“聊天伙伴”的喜欢。这让鹏程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晃晃悠悠落回了实处。
五一节的小长假,像是命运安排的一次考验。班上那位来自林泉市的男生林永生,热情地邀请宋梅梅去他的家乡游玩。宋梅梅几乎没多想,就转头对张泓和鹏程说:“哎,汪鹏程,张泓,要不我们一起去林泉玩吧?正好四个人,热闹!”林永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但看着宋梅梅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好啊”,算是答应了。
在林永生宽敞却略显冷清的家里,气氛微妙地胶着着。林永生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将话题牢牢锁定在自己和宋梅梅之间,从林泉的名胜聊到自家的收藏,努力营造一种“二人世界”的氛围。然而,宋梅梅的心思却像自由的小鸟,总是轻巧地飞向汪鹏程那边。一个关于辛弃疾词的争论,或者张泓无意提起的校园趣事,都能瞬间点燃宋梅梅和鹏程之间的火花。他们旁若无人地争论、大笑、互相打趣,眼神交汇间流淌着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林永生精心准备的话题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荡起一圈微澜便沉没无声,他坐在一旁,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勉强,眼神里的失落和尴尬几乎要溢出来,像个被冷落在舞台边缘的配角。
第二天游览市中心公园,更是将这种微妙推向了顶点。走到那排光怪陆离的哈哈镜前,宋梅梅彻底放飞了自我。镜子里,汪鹏程忽而被拉成一根细长的竹竿,忽而被压成一个矮墩墩的肉球,脑袋大如斗,身子小如豆,各种荒诞离奇的变形引得宋梅梅爆发出一阵阵毫无形象的大笑,前俯后仰,眼泪都笑了出来。她甚至一时兴起,忘情地拉起鹏程的手腕,指挥他:“快看快看!这个像不像个葫芦!鹏程,你站这儿,对对,再矮一点,哈哈哈太像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在镜廊里回荡,手指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衣传到鹏程的手腕上,带来一阵微麻的悸动。林永生完全被隔绝在这份纯粹的欢乐之外。他像个局促的木头人站在几步开外,看着他们亲密无间地嬉闹,自己却连一句打趣的话都插不上,脸上只剩下浓浓的尴尬和掩饰不住的失落。那天的阳光很暖,但林永生却觉得脊背发凉。
回校后,汪鹏程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林永生看他的眼神彻底冷了,路上碰见也像没看见一样,刻意绕开,连最普通的点头招呼也吝于给予。那扇曾经或许存在的友谊之门,在五一林泉之行后,被林永生无声地、重重地关上了。
欢乐的时光总如指间流沙,转眼间,大一的第二个学期也在蝉鸣中落幕。对汪鹏程而言,随之而来的暑假,既意味着繁重农活的开始,也意味着与宋梅梅天各一方的怅惘,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期待的日子。
一回到家,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的重担便压了下来。每天凌晨四点,天幕上还缀着稀疏的星子,父亲汪满火那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声就在门外响起:“鹏程!起了!莫误了时辰!”鹏程挣扎着从粘稠的睡意中拔出身体,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父亲走向笼罩在薄雾中的稻田,脚下冰凉的露水和泥土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早稻割到第四天,上午还是烈日灼人,汗流浃背。到了晌午,天色却骤然阴沉,乌云如同奔腾的墨浪翻卷而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滚雷,仿佛天鼓在头顶擂响。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很快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水声。鹏程站在屋檐下,望着被雨水冲刷的田野,心头一阵轻松,甚至涌起一丝小小的窃喜——下午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困觉”了!
吃过简单的中饭,雨势未歇,敲打着瓦片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鹏程溜达到儿时玩伴长胜家,两个年轻人挤在昏暗的堂屋里,津津有味地模仿着收音机里单田芳沙哑的嗓音,争论着隋唐演义里秦琼和罗成到底谁更厉害,仿佛外面的暴雨和农活都暂时被隔绝了。
正聊到兴头上,二姐汪二凤裹着一身水汽,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急切和兴奋。
“鹏程!快!快回去!”二凤的声音都拔高了,“来客了!说是你同学!”
“同学?”鹏程一愣,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摇。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雨幕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地间一片混沌,“这么大的雨?哪个鬼会跑来这山沟沟里?”他这李塘村,离县城四十多公里,离省城更是远隔三百多公里重重大山,山路泥泞难行,这天气,神仙也难出门啊!
“哎呀,是真的!说是你大学的同学!”二凤急得直跺脚,泥水溅湿了裤脚,“两个女同学呢!人家都在堂屋里坐着喝茶了!”
“两个……女的?大学同学?”鹏程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第一反应是二姐在逗他,或者是她听错了,也许是哪个初中女同学顺路?可“大学同学”这四个字从二姐嘴里说出来,分量太重了。他茫然地看向长胜,长胜也是一脸惊愕。
“还不快去!让人家干等着啊!”二凤不由分说,拽起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看二姐那火烧眉毛的架势,真不像开玩笑。鹏程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带着满腹的惊疑和一种近乎荒谬的预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二姐冲进雨幕,泥浆毫不留情地糊满了裤腿。他一边跑,脑子里一边飞速地乱转:会是谁?张泓?那另一个……难道……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却又被他死死按住,生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怎么可能?她那样的人,副厅长的女儿,怎么会……怎么可能找到这穷乡僻壤来?而且还是这样的大雨天!家里那简陋的土墙瓦房,堂屋泥泞的地面,桌上粗糙的土碗……一股混合着自卑、惶恐和一丝微弱期盼的复杂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了他的心。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进自家低矮的院门。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胡乱抹了把脸,目光急切地投向光线昏暗的堂屋——
刹那间,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雨幕,照亮了他整个世界。
他呆立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彻底失语了。
真的是她们!
竟然是宋梅梅和张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