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都说人走茶凉,这句话放在李建设这一年身上,是心酸的感觉。
去年宏新厂打出的那幅标语伤透了心,尽管宋正义区长和虞为卿董事长再三宽他的心,说是极个别人的行为,但对于正直正气一直与人为善的李建设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事。
在位置上的时候,尤其长期在国有企业,很少求人,大部分时候是别人求你,所以李建设不太感觉社会的现实。
面对两个月回收五百万应收账款的压力,起初,李建设不以为然,凭他和这五家主机厂十多年的关系,再加上前期他又亲自跑了一圈,应该不是难事。
大水尊重他,说是请他在家指点,但李建设觉得责无旁贷,自己带了两个得力干将亲自出马催债。
出去半个月,五个厂走完,只有两个厂答应各解决一百万,其他三个厂强调困难,更让李建设难堪的是,北海厂厂长--当年在自己厂实习过一年、自己的学弟田过军总说自己在外面出差,安排一个副厂长接待他,副厂长一个劲地说厂里资金困难,连礼貌性的请李建设三个人吃餐饭也没有开口。
李建设第一次感受到世态原来如此炎凉。
回到温州,李建设闷闷不乐,上次在大水面前夸过海口,真不知道怎么跟大水张口。
阿美注意到爸爸的郁闷。问了爸爸此行的情况,宽慰爸爸说,没事的,爸爸,现在国有企业都不大好过,人家也困难,您不要放在心上,您看,您一出面,就解决了二百万!多了不起!
李建设知道女儿是在宽慰自己,没有做声,只是苦笑。
阿美想第二天把情况告诉大水,与大水商量办法,不料想,大水带小娟去温州市医院检查去了。
小娟的身体日渐消瘦,脸色苍白得像褪了色的纸。今天早晨,她竟在洗手间发现了刺目的鲜血。她不想让大水担心,早上强撑着喝了几口粥,便连下床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只能虚弱地躺回床上。
大水看着妻子憔悴得几乎透明的脸,心头猛地一沉。他轻轻抚上小娟冰凉的额头,那温度让他指尖都在发颤,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蚀骨的自责瞬间攫住了他。他声音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娟儿…你这脸色…多久了?是不是一直不舒服,硬撑着?都怪我!怪我瞎了眼!只顾着自己那点破事,把你熬成这样!我对不起你,娟儿,真的对不起……”
“别…别这么说,”小娟看着丈夫布满血丝的眼和深陷的眼窝,心疼地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就是累着了,歇歇…就好了……”
“不行!”大水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紧紧握住她瘦弱的手,那力道像是想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她,“娟儿,这次必须听我的!天塌下来也没你的身子重要!咱们马上去市医院,现在就去看!” 他语气近乎命令,眼神里却盛满了无法言喻的焦灼和痛悔。
大水开上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小娟上了车,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上午检查完ct和肠镜,医生单独对大水说,你妻子肠道内有息肉,目前不排除是绒毛状腺瘤的可能,腺瘤大于2cm,有可能是继发性糜烂或溃疡,如果你们在温州治疗,我们先安排病理切片,然后视情况拿出治疗方案,如果不放心,您们可以到更大的医院比如您去上海大医院,上海那边设备更先进技术水平更高,早点治疗。
医生的话像冰锥扎进大水的耳朵里,“腺瘤”、“大于2cm”、“糜烂”、“溃疡”…每一个词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眩晕。医生宽慰他说,别害怕,早期发现早期治疗,会好的,但是腺瘤有点大,必须要及时。这“及时”二字,更是让大水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
出了医院,小娟问情况,大水强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喉咙里的酸涩,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轻松:“没事儿,还是肠炎,老毛病。不过医生说咱们温州设备还是不如上海齐全,为了安心,咱去上海查查,就当…就当去散散心,好不好?” 他不敢看小娟的眼睛,怕泄露眼底深藏的恐慌。
小娟说那就没事,不必要去上海。
大水猛地转过身,双手紧紧握住小娟瘦削的肩膀,深深望进她的眼底,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决绝,还有铺天盖地的爱意和不容置疑的坚持:“娟儿,这次必须听我的!咱们一起去上海!查清楚,没事最好,正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带着阳光味道的笑容,声音却微微发颤,“正好我们可以逛逛东方明珠电视塔,听说在那上头,能看到全上海呢!我陪你去看!” 他紧紧握住小娟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