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的冬日,依旧是那片浸入骨髓的、不容置辩的苦寒。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块无边无际的沉重铁板,死死压在大地之上。
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无形的冰冷剃刀,卷着细碎而坚硬的雪沫,发出凄厉的呜咽,不知疲倦地呼啸着掠过广袤而枯寂的原野、掠过巍峨而沉默的城垣。
所过之处,呵气成冰,万物萧索。然而,与往年那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结的瑟缩与死寂截然不同。
如今的朔方各郡,尤其是作为核心的朔方城,却在这片银装素裹之下,顽强地透出几分蓬勃的生机与暖意。
那变化,是可见的——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不再是偶尔才冒出的、稀薄而短暂的柴烟,而是持续不断地升腾起带着煤炭特有气味的、笔直而浓密的灰白色烟柱。
它们如同无数根支撑着天空的细柱,在寒风中微微摇曳,将一份实实在在的暖意,注入这片冰冷的天地。
这翻天覆地变化的根源,便在于那埋藏于大地深处、被凌云势力大力发掘利用的“乌金”——煤炭。
大量易于开采的煤矿被发现,以及一套相对成熟高效的分配、运输体系建立起来。
使得即便是最底层的平民之家,也能在这个严冬,于屋内燃起一方造价低廉的石砌或铁皮煤炉,那跳跃的、带着淡蓝色边缘的火焰,持续不断地驱散着以往足以夺走生命的蚀骨寒意。
而在戒备森严、庭院深深的太守府内,更是暖意融融,恍若春日。
上好的、经过挑选的无烟煤,在造型古朴而精美的黄铜暖炉中静静地、充分地燃烧着,散发出持久而温和的热浪。
将每一个房间都烘烤得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而舒适的暖香。
凌云重伤初愈,身体虽已无大碍,但华佗先生临行前仍再三郑重叮嘱,需绝对静养,不可进行任何剧烈运动。
更要尽量避免劳心劳力,以免牵动内腑旧伤,影响根本。
于是,凌云也乐得从繁杂的军政事务中暂时抽身,将日常政务大多交由老成谋国的荀攸、机变百出的戏志才以及各郡能力出众的太守们去处理。
自己则过上了一段自来到这个时代后,几乎从未有过的、真正意义上的惬意悠闲时光。
每日里,他的生活节奏变得缓慢而宁静。
或是与风姿绰约的甄姜在烧着暖炉、铺着厚厚西域地毯的暖阁中对弈,黑白棋子落在榧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着她时而因棋局陷入困境而轻蹙黛眉,凝神沉思,时而因想出一招妙手而眉眼弯弯,展露出如同冰雪初融般明媚动人的笑颜。
那眉梢眼角间,尽是为人妻、为人母后愈发温婉动人的风韵,让他心旌摇曳。
或是静坐一旁,聆听来莺儿抚琴,那架焦尾古琴在她日益灵巧的指尖下,流淌出清越动人的旋律。
时而激昂澎湃,如边塞骤起的金戈铁马、号角连营;时而低回婉转,如江南三月的潺潺流水、烟雨朦胧。
琴音缭绕中,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更添几分母性的柔光,整个场景充满了对生命的期盼与岁月静好的安宁。
而他最大的乐趣,无疑是逗弄日渐活泼的儿子凌恒。
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一双黑琉璃般的大眼睛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
此刻已能在铺着柔软厚实雪熊皮的地毯上,笨拙而努力地爬来爬去,咿咿呀呀地朝着凌云的方向伸出莲藕般粉嫩的手臂。
每当此时,凌云便会俯身,大笑着将他稳稳抱起,高高举过头顶,听着儿子因兴奋而发出的、如同玉珠落盘般清脆悦耳的“咯咯”笑声。
那纯真无邪的笑声,仿佛拥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能瞬间融化窗外所有的冰雪严寒。
能让他忘却沙场上的生死搏杀、朝堂中的尔虞我诈,心中只余下为人父者的满腔柔软、满足与难以言喻的喜悦。
“云郎,你快看,恒儿这小胳膊小腿,是不是比前些日子又圆润结实了些?”
甄姜端着一碗精心熬制、热气腾腾的参汤走来,看着父子俩嬉闹的温馨场景,眼中流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光芒。
“哈哈,是啊,沉手了不少!这小子,胃口好,精神足,将来定是个能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虎将!”
凌云笑着,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抱回臂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刮了刮小家伙那吹弹可破的粉嫩脸蛋,引得凌恒挥舞着小手,笑得更欢。
来莺儿也含笑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手中正缝制着一件做工精致、小巧可爱的婴儿贴身衣物,闻言抬起头。
柔声接口道:“姐姐,夫君,我倒只盼着他能一世平安喜乐,无忧无虑,便是我等最大的福气了。”
这般妻儿绕膝、共享天伦、温暖闲适到了极致的日子。
对于刚刚经历了“一线天”伏击的生死劫难、数次在鬼门关前徘徊、又紧接着面临丁原大军压境的凌云而言。
简直如同梦幻般不真实,是命运对他最慷慨、最珍贵的犒赏。
他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温情之中,仿佛连身体里那些最深处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伤,都在这种宁静祥和的氛围里,加速着愈合的进程。
而在他治下的广袤疆域,同样呈现出一派迥异于以往、生机勃勃的冬日景象。
并州五郡——朔方、五原、云中、雁门以及新得并已初步完成军政接管、人心安抚的定襄。
再加上幽州五郡——上谷、代郡、涿郡、广阳、渔阳,这横跨千里、囊括了无数山川河流城池村落的庞大势力范围。
因为北方最大的威胁——匈奴、鲜卑等主要胡族势力被凌云接连重创,或是正陷入内部纷争与权力更迭而无暇南顾。
竟奇迹般地迎来了一个罕见的、没有大规模异族铁骑劫掠烧杀的平静冬季。
饱经战乱的百姓们,终于得以放下悬着的心,安安稳稳地“猫冬”。
围着温暖的炉火,盘算着来年开春后的耕种计划,脸上多了以往冬日里难得一见的从容。
各地的官营或民办工坊里,羊毛纺织机的嗡鸣、铁匠铺锻打的铿锵、煤炭筛选加工的忙碌声从未停歇。
商贸往来虽然受寒冷气候和道路的影响有所减缓,但内部的物资储备与流通体系运转良好,确保了各郡县的基本需求与稳定。
纵横交错的各郡官道上,即便是在风雪天气,也能看到一队队精神抖擞的巡逻士兵。
以及装载着粮食、煤炭、军械等物资的运输车队,秩序井然,显示出强大的控制力与组织能力。
其中,变化最为显着、堪称日新月异的,当属幽州的上谷郡。
自黄巾圣女张宁率领着数万经过筛选、相对精悍的黄巾旧部及其家眷正式迁入。
并在此地妥善安置下来后,这片原本因战乱和胡患而地广人稀、显得有些荒凉的郡县,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效的活力源泉。
大量劳动力的涌入,使得大片原本废弃的荒地得到开垦,新的、规划整齐的村落如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原本有些空旷寂寥的城池,如今也变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市面繁荣程度远超以往。
张宁麾下不乏各种能工巧匠、拥有独特手艺的艺人,他们带来的生产技术、工艺与朔方原有的工业体系相互碰撞、融合,迸发出新的火花。
进一步促进了当地手工业与商业的蓬勃发展。尽管在初期,新老居民之间、不同的管理体系之间,难免产生了一些小小的摩擦与适应问题。
但在荀攸派去的干练官吏以及张宁本人识大体、顾大局的积极配合与协调下,总体局势平稳向好,人气与活力急剧增长。
俨然已成为凌云势力范围内,一个不容忽视的、新的经济增长与人口重心。
这一日,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凌云正将儿子抱在膝头,拿着一只小巧的布老虎逗弄他,看着甄姜和来莺儿围在暖炉边,低声讨论着一幅繁复精美的刺绣花样,气氛温馨而宁谧。
一名亲卫悄无声息地走入,恭敬地呈上一封来自上谷郡、封着独特火漆印记的信函。
凌云随手接过,道了声谢,便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纸,展开,目光扫过那上面熟悉而略带英气的笔迹,落款正是张宁。
信的前半部分,一如既往,是她风格干练务实的政务汇报:
上谷郡近期的治安情况、新迁部众的安置进度、屯田垦荒的成果、对周边鲜卑部落动向的观察与分析……条理清晰。
数据详实,透露出她卓越的管理能力与日渐成熟的格局。然而,当凌云的目光落到信件的最后几行时,他却微微怔住了。
那几行字的笔迹,似乎与前面有些微的不同,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果决与利落。
笔锋处隐约可见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乎夹杂着犹豫、不安,以及……一丝深藏其中、几乎难以捕捉的羞涩?
“另……启禀将军,宁……近感身体时有不适,倦怠乏力,经郡中可靠医者反复诊断,已……已确认怀有身孕。
至今两月有余。想是……想是将军临行前那‘十日’……所致。
此事关系非小,宁自知轻重,已严密封锁消息,仅身边数人知晓。目前一切安好,饮食起居皆有人悉心照料,望将军……勿念。”
这寥寥数语,却如同在凌云平静无波的心湖中,猛地投下了一块千斤巨石,刹那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捏着信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愣神了片刻,仿佛需要时间才能完全消化这简短文字所承载的惊人信息。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浪潮汹涌地漫上心头。
有再次为人父的、本能的惊喜与激动;有对远在上谷、独自承担此事的张宁的深切牵挂与一丝愧疚;
更有一种奇异的、仿佛冥冥之中命运已然落定的沉重感慨。
那临别前的“十日”,固然有真情流露的片刻。
但最初更多的,是带有明确政治与军事目的的刻意为之,是为了彻底收服这位身份特殊、影响力巨大的黄巾圣女及其麾下数万精锐力量的心与忠诚,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荒唐”。
他确实未曾辜负那十日的“努力”,无论是张宁此后毫无保留的倾力支持与归心。
还是她麾下那数万百战黄巾力量的顺利整合与效忠,都达到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
然而,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并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期待那场始于算计的“努力”。
会如此迅速地结出另一颗完全出乎意料的果实——一个即将诞生、并注定将流淌着他与张宁两人血脉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到来,其意义远不止是简单的血脉延续。
它无疑将凌云与张宁这两个因时势而结合、关系原本或许还有些微妙的个体,更加紧密地、几乎是永久性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不再是简单的上下级从属关系,或是不太牢固的政治盟友关系,而是真正意义上,血脉相连、荣辱与共的利益共同体,是任何外力都难以轻易割裂的纽带。
最初的惊喜过后,随之涌上的,便是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责任。
他需要立刻确保张宁在上谷的绝对安全,需要为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谋划一个安稳的未来,更需要开始深思。
如何让这个孩子,在他未来可能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势力版图与继承序列中,找到一个合适且能保全其自身的位置。
“云郎,是谁的来信?看你神色……似乎有些不同。”
甄姜心思最为细腻敏感,她放下手中的绣样,察觉到凌云脸上一闪而过的怔忡以及其后复杂的表情变化,不由得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凌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平复内心的波澜,他没有选择隐瞒,而是将手中的信纸直接递给了甄姜。
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是宁儿从上谷送来的信。她……在信中说,她已确认有孕在身,两月有余了。”
甄姜和来莺儿闻言,俱是一怔,脸上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然而,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她们眼中浮现的,并非不悦或嫉妒,而是更多的理解、包容,甚至还有一丝为凌云感到高兴的柔和光芒。
甄姜迅速看完信,轻轻走到凌云身边,伸出温热的手,握住了他有些微凉的手掌,柔声劝慰道:
“云郎,这是大喜之事。宁儿妹妹独自一人在上谷支撑局面,劳心劳力,如今又有了身孕,身边更是需要贴心人照顾。
不如……我这就从府里挑选几个经验老道、手脚麻利的嬷嬷,再备上一些上好的安胎补品,尽快给宁儿妹妹送过去?也让她能安心养胎。”
来莺儿也放下手中的针线,点头附和道:“姐姐考虑得极是。宁儿姐姐有了身孕,乃是天大的喜事,理应好好照顾才是。”
看着眼前这两位如此贤惠明理、处处为他着想、甚至主动为他分担后顾之忧的妻子。
凌云心中那股因消息突然而带来的复杂心绪,瞬间被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流所取代、所淹没。
他伸出双臂,将甄姜和来莺儿一左一右,轻轻地、却坚定地揽入自己怀中,下巴抵着甄姜散发着淡雅香气的云鬓,声音低沉而充满了真挚的感动:
“我凌云何德何能,能得你们如此……此生定不负你们。”
窗外,朔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卷起千堆雪。
但屋内,铜炉中的炭火燃烧得正旺,暖意更盛,几乎要满溢出来。
凌云怀中抱着懵懂嬉笑的儿子,左右拥着善解人意的娇妻。
心中那份争霸天下、终结乱世的雄心,因这接连而来的血脉延续与家庭温暖,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
也更多了几分必须不断前行、不容失败的坚定理由。他的势力,正在这北方的酷烈寒冬中。
如同地层深处那沉睡的、却蕴含巨大能量的煤层般,默默地、坚定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某个时机,破土而出,燃起足以燎原的熊熊烈焰。
而子嗣的繁衍,无疑为这份艰难开创的基业,增添了最坚实、最无法割舍的传承基石。
张宁腹中那个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如同一颗被命运之手悄然埋下的种子,在这片广袤而充满希望的北疆沃土上,静待着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