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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只剩下苏大勇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拉扯都带着濒临散架的嘶哑。地上那滩暗红的痰迹,刺目地烙在冰冷泥地上,也烙在苏晚和刘桂香的眼里。

“他爹!”刘桂香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扑过去用袖子胡乱地去擦苏大勇嘴角的血沫,眼泪成串地往下掉,砸在苏大勇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你别吓我…别吓我啊…”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浇头,但仅仅一瞬,就被更汹涌的决绝压了下去。她猛地转身冲进里屋,从炕柜最底下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家里最后一点珍藏的、不知放了多久的干橘皮。又飞快地舀了一瓢冷水,浸湿了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粗布手巾。

“妈,让开点!”她声音紧绷,却异常镇定。挤开慌乱无措的母亲,她将湿毛巾敷在父亲滚烫的额头上,又麻利地掰了一小块干橘皮,塞进父亲因咳嗽而大张的嘴里,“爸,含着,压一压!”

橘皮辛辣微苦的气息弥漫开来。苏大勇被呛得又咳了两声,但或许是冰冷的毛巾刺激,或许是橘皮起了些微作用,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竟真的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喘息。他浑浊的眼睛半睁着,里面满是痛苦、屈辱,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灰败。

刘桂香瘫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母兽哀鸣。

苏晚跪在父亲身边,一遍遍换着父亲额头上很快变温的毛巾,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没有哭,眼睛干涩得发疼,只是死死盯着父亲苍白的脸和地上那抹暗红。

院子里,寒风刮过,卷起几根枯草,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得屋内的死寂沉重得让人窒息。

许久,苏大勇的呼吸才渐渐平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那眉头依旧紧紧锁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苏晚和刘桂香合力,艰难地将父亲挪回里屋的炕上,盖好那床沉甸甸的、却并不暖和的旧棉被。

做完这一切,刘桂香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着炕沿滑坐到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泪无声地流淌。

“晚晚…”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是爹娘没用…拖累你了…”

苏晚蹲下身,握住母亲冰凉粗糙、布满裂口的手:“妈,别这么说。没有拖累。”

“怎么不是拖累?”刘桂香猛地转过头,泪水涟涟的眼睛里充满了自责和恐慌,“要不是你爹这病…要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那张建军…他怎么敢…怎么敢这么糟践你…”

她越说越激动,反手死死抓住苏晚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女儿的肉里:“晚晚!你的名声…你的名声全完了!这退婚的事一传开,村里那些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以后…以后你还怎么说人家?哪个好人家还敢要你啊!”

这才是刘桂香最深重的恐惧。在这个闭塞的村庄,被退婚的女人,尤其是以“穷”和“命硬”这种理由被退婚,几乎就等于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一辈子都难抬头。她仿佛已经看到女儿孤苦一生、受人白眼的凄惨未来。

“妈!”苏晚打断母亲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张建军那种人渣,退了婚是老天爷开眼!我庆幸还来不及!”

“可你在乎不在乎有什么用?”刘桂香哭道,“人言可畏啊!晚晚!听娘的话,趁现在…趁现在事情刚出,娘豁出这张老脸,去求求媒婆王婶,让她赶紧…赶紧再给你寻摸个老实人家…哪怕…哪怕条件差些,年纪大些,只要人厚道,肯娶…咱就赶紧嫁了…把这事遮过去…”

这就是母亲能想到的、唯一保护女儿的方法。用一段仓促的、甚至可能是另一段不幸的婚姻,去掩盖前一段婚姻带来的污名。

苏晚的心像是被泡在黄连水里,又涩又苦。她看着母亲被生活折磨得早早苍老的脸,看着那眼里的惊惶和走投无路的绝望,那股想要冲破一切、改变命运的决心更加汹涌。

她用力回握母亲的手,目光灼灼,直视着母亲泪湿的眼睛:“妈!我不嫁!至少现在绝不随便嫁人!靠嫁人换一口饭吃,那和卖了自己有什么区别?今天能因为穷被张建军退婚,明天就能因为别的被另一个张建军糟践!这条路,走不通!”

“那…那你说怎么办?”刘桂香被女儿眼中炽烈的光芒震住了,茫然无助地问,“你爹这病…天天都得吃药…家里…家里连明天买盐的钱都快没了…咱们娘俩…还能有什么办法?”

苏晚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盘旋了一上午的计划说了出来,声音清晰而坚定:“妈,我们有手有脚,能自己挣!我打算…做点针线活拿去换东西。”

“针线活?”刘桂香愣住了,眼底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怀疑和苦涩,“晚晚,你糊涂了?这年头,谁家姑娘媳妇不会针线?缝缝补补都是自己来,谁肯拿粮食换这个?那得是多金贵的人家?再说了,布票那么难弄,咱家哪还有多余的布…”

“妈,您听我说完。”苏晚语气沉稳,早已料到母亲的疑虑,“我不做普通的缝补。我想做点不一样的。比如…鞋垫,纳得厚实又好看点的,或者…袜套,冬天干活穿着暖和。后山我还挖了点野菜,晒干了也能换。东西不值钱,但攒一攒,总能换点粮票,哪怕换几个鸡蛋,也能给爸补补身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一片萧索,声音更低了些:“现在政策好像没那么紧了,我听说隔壁村有人偷偷拿编的草帽去集上换过盐…咱们小心点,就在附近几个村悄悄问,应该…应该能行。”

这是她权衡过的选择。直接做衣服风险太大,布料成本高,目标也大。从小件的、实用的鞋垫袜套开始,用料少,容易藏匿,换取的东西虽微薄,却是眼下最现实的可能。

刘桂香听着女儿的话,眼神复杂极了。她看着女儿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庞,那眼神里的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有一瞬间,她几乎要被说服,觉得或许真的有一线希望。但旋即,更深重的忧虑淹没了她。

“不行…太冒险了…”刘桂香猛地摇头,脸色发白,“晚晚,那是‘投机倒把’啊!被抓到可是要游街批斗的!咱们家已经这样了,再也经不起一点风波了…不行,绝对不行!”

她死死攥着苏晚的手,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去做那杀头的事情:“晚晚,听娘的话,咱不想这些歪门邪道…嫁人…嫁人虽然委屈,但好歹是条正道,是安稳日子啊…”

“妈!饿死就不是歪门邪道了吗?看着爸没药吃咳血就不是歪门邪道了吗?”苏晚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但很快又强行压了下去,她不能跟母亲吵,“妈,您信我一次。我们就悄悄做一点,小心一点。就算…就算最后换不到什么,大不了也就是白费点工夫,总比坐等着饿死强!”

她看着母亲依旧写满恐惧和拒绝的脸,知道光靠说无法打消母亲根深蒂固的畏惧。她不再多说,只是用力握了握母亲的手,然后站起身:“妈,我先去把野菜收拾了。这事…您再想想。”

说完,她转身走出里屋,拿起墙角的背篓,走到院子角落那口破旧的大水缸旁。缸里的水结着薄冰,她舀出冰冷刺骨的水,开始仔细清洗那些带着泥土的苦麻菜和野葱。冰冷的水刺痛着她手上的裂口,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动作麻利而专注。

刘桂香跟了出来,站在堂屋门口,看着女儿在寒风中忙碌的单薄背影,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双手,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知道女儿性子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可她更怕啊!怕那顶“投机倒把”的帽子扣下来,这个家就真的完了!两种念头在她心里疯狂撕扯,让她痛苦不堪。

就在母女二人一个沉默劳作,一个无声垂泪,院子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僵持和悲凉时——

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之前看热闹那些人的轻浮嘈杂,而是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冻硬的土路上,清晰有力。

苏晚和刘桂香几乎同时抬起头,警惕地望向院门。

虚掩的柴扉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又是林长河。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似乎比早晨看起来更冷硬了些。依旧是那身旧军装棉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里…又提着一捆柴。

这次的柴捆比早晨那捆看起来更规整些,枝条粗细均匀,明显是精心挑选并劈砍过的,断口崭新干爽。

他看到院子里的景象,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极快地扫过苏晚泡在冷水里通红的双手,和她脚边背篓里那些少得可怜的野菜,又掠过站在门口眼眶红肿、满脸泪痕的刘桂香。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恢复成一贯的沉静无波。

刘桂香有些慌乱地擦了擦眼泪,勉强挤出一点笑:“是…是长河啊…有事吗?”经过早晨那一出,她对这沉默寡言的退伍兵,心里莫名存了几分感激,又带着些敬畏。

林长河没立刻回答。他的视线似乎无处安放,先是落在院墙根那几块石头上,然后又看向角落里堆着的少许干柴,最后才像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目光游移着,不太自然地落在苏晚手边的背篓上。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上山砍柴,多了点。”

说着,他走上前几步,将那捆一看就是花了心思收拾过的干柴,轻轻放在院墙根下那堆明显稀疏杂乱的柴火旁边。对比鲜明。

“…烧灶,或者…引火。”他补充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语速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用不完,占地方。”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立刻转身就要走。整个过程,他的眼神始终有些飘忽,几乎没有正视刘桂香,更没有看苏晚一眼,仿佛真的只是顺手处理掉一点多余的、占地方的累赘。

“哎?长河?这…”刘桂香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那捆明显好过自家柴火太多的干柴,有些无措,“这怎么好意思…你…”

林长河却像是没听见,脚步未停,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如来时一般沉默突兀。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那捆崭新整齐的干柴,静静地靠在墙根,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气,与院子里悲苦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细微而奇异的涟漪。

苏晚停下洗菜的动作,看着那捆柴,又望向空无一人的院门,目光幽深。

一次是巧合,两次…

刘桂香也看着那捆柴,愣怔了片刻,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变了变。她猛地转头看向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探究和一丝突如其来的警惕。

林长河…他为什么一而再地送柴来?他听到了多少?他是不是…对晚晚…

但随即,她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可能。林长河那孩子,出了名的闷葫芦,脾气又硬,整天独来独往,从来没见他对哪家姑娘有过好脸色。而且他家那条件,比自家也好不了多少,穷得叮当响,还背着个“煞气重”的名声…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或者,是因为早晨他无意间帮了忙,现在看自家确实艰难,顺手帮一把?

刘桂香心里乱糟糟的,看看柴,又看看沉默的女儿,再看看里屋方向,最终,所有翻腾的思绪都化作了更深的茫然和无力。她叹了口气,喃喃道:“这…这柴火…倒是好柴…”

苏晚收回目光,重新蹲下身,用力搓洗着野菜根上的泥土,声音平静无波:“嗯,是好柴。妈,晚上给爸熬药,能用上。”

她的心绪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林长河两次突兀的出现和那捆“多余”的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但她此刻无暇去细究那沉默背后的含义。无论是同情、是顺手帮忙,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捆柴,以及他早晨无意间替她挡掉的那句恶言,都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在她早已干涸焦灼的心田上。

这世上,或许并不全是张建军那样的凉薄和墙外看客的冷漠。

但这点火星,不足以让她依靠,更不能让她动摇。

她低下头,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和那双被冻得通红却充满力量的手。

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将洗净的野菜仔细沥水,摊开在旧席子上晾晒。然后,径直走进屋,从炕头拿出了那个针线笸箩。

在母亲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下,她坐在门槛上,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拿起那最大的几块靛蓝色粗布,比划着,然后用那根磨得最光滑的针,穿上最结实的棉线。

针尖刺破厚厚的粗布,发出细微而坚定的“噗”声。

她一针一脚,开始纳鞋垫。

动作还有些生疏,力度掌握得不是最好,针脚却异常缜密、结实。

仿佛纳进去的不是棉线和布片,而是她所有的倔强、不甘,和那破釜沉舟、一定要杀出一条生路的决心。

院子里,寒风依旧。

屋里,苏大勇偶尔发出沉闷的咳嗽。

刘桂香看着女儿专注而沉静的侧脸,那到了嘴边的劝阻,最终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混合着无限的忧虑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盼。

她默默地点亮了那盏小小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挪到离女儿更近的地方。

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苏晚年轻却坚毅的眉眼,和她手中那正在一针一线成型、承载着这个家最初微弱希望的——鞋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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