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这句轻飘飘的问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钱大海脸上的横肉猛地一颤，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原本准备好了一百句关于运营成本和民生稳定的说辞，却没想到沈铭根本不接招，反而从一个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么个问题。
八十万的“线路勘探及优化”预算？
他自己都快忘了这笔钱是怎么做的账了。
“你……你什么意思？”钱大海的嗓门依旧很大，但底气明显虚了三分，他下意识地将牙签扔进烟灰缸，肥硕的身体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试图用更强硬的姿态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公司的账目，是我们内部的事情，跟你讨论的交通改革有关系吗？你这是在转移话题！”
“当然有关系。”沈铭的语气依旧平静，他甚至没有看钱大海，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交通局那几位正襟危坐的负责人，“公交公司的运营补贴，每年都由县财政拨付，交通局负责审核。既然是纳税人的钱，每一分都应该花在明处。钱总刚才说，每一条线路都是经过多年运营才定下来的，不能轻易改动。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线路都这么完美，为什么每年还需要八十万的巨款，去进行‘勘探和优化’呢？这笔钱，都优化了什么？是优化了钱总您办公室的红木家具，还是优化了您车库里的新车？”
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交通局那几位负责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他们审核账目的时候，当然知道这些条目是糊涂账，但钱大海背后有人，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能想到，这个姓沈的年轻人，竟然当着县委书记的面，把这块遮羞布给扯了下来，还顺带把他们也架在了火上烤。
钱大海的脸，已经从刚才的红色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每一寸肥肉都在感受着刺骨的寒意。沈铭这已经不是在讨论问题，这是在指控他贪污！
“你……你血口喷人！”钱大海猛地一拍桌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巨大的肚子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晃动着，“这是污蔑！我要告你诽谤！”
一直稳坐钓鱼台的王安达和李顺风，此刻也坐不住了。他们没想到沈铭的刀法如此刁钻，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他们原本想的是三英战吕布，在政策层面把沈铭驳倒，谁知道对方根本不跟他们打阵地战，而是直接摸到钱大海的粮仓里放了一把火。
唇亡齿寒，他们必须救。
“沈主任，凡事要讲证据。”王安达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冷意，“公交公司的财务问题，自有审计部门去核实。我们今天在这里，是讨论关乎全县民生的交通改革方案。请不要用这种捕风捉影的方式，来攻击一位为清河县服务了多年的老总，这样只会让真正想解决问题的人寒心。”
“对，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搞人身攻击的。”李顺风立刻附和，试图将话题拉回到他们熟悉的轨道上，“沈主任的方案，我们刚才已经指出了问题。引进网约车，会冲击几百个出租车司机的饭碗，会造成社会不稳定。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想用“大局”和“稳定”这两座大山，把沈铭掀起的波澜强行压下去。
然而，沈铭只是笑了笑。
“王总，李总，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几百个司机的饭碗。那我想请问，你们两家公司，一个司机每个月要交多少‘份子钱’？三千？还是四千？”
这个问题，比刚才问钱大海的那个更加尖锐。
王安达和李顺风的脸色同时一变。
“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的商业管理模式，好像也与今天的议题无关吧？”王安达的声音冷了下来。
“怎么会无关呢？”沈铭的目光扫过他们二人，最后落在了主位的赵长东身上，“书记，各位领导，我们的司机师傅，每天天不亮就出车，一开就是十几个小时，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月下来，刨去油钱、维修费，再交上这笔雷打不动的‘份子钱’，还剩下多少？他们才是真正为这个城市出行服务的人，可他们赚的，却是辛苦钱，甚至是不够养家糊口的钱。”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而我们这两位老总，靠着手里的牌照垄断，什么都不用干，每个月就能稳稳当当收上来几十万的‘份子钱’！你们说，到底是谁在砸司机的饭碗？是我这个想引入竞争，让司机有更多选择，可以凭自己劳动获得更多收入的人，还是你们这些趴在司机身上吸血的‘车主’？”
“你！”王安达和李顺风再也维持不住那副儒商的派头，同时拍案而起，怒视着沈铭。
沈铭却不再看他们，他转过身，面向会议室里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神情复杂的交通局官员。
“今天，周书记来考察，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了一个想创业的年轻人，因为物流被堵在路上，公司快要倒闭！我昨天在路口，亲眼看到一辆救护车，拉着警报，却被堵在车流里寸步难行！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发高烧的孩子，在路边绝望地打不到一辆车！”
沈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痛心。
“我们清河县，为什么留不住年轻人？为什么经济发展不起来？因为我们的城市病了！它的血管被堵住了，新鲜的血液流不进来，衰老的细胞排不出去！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因为有那么一些人，为了自己那点肮脏的、见不得光的利益，把持着城市的命脉，阻碍着任何可能触及他们利益的变革！”
他的目光，像两把利剑，直刺钱大海、王安达和李顺风。
那三人被这目光逼视，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的愤怒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取代。他们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在跟他们辩论，他是在审判！
“书记！”沈铭猛地转向赵长东，微微躬身，声音铿锵有力，“改革，从来都不是请客吃饭。它必然会触动利益，必然会遭遇阻力。但我们之所以要改革，不是为了某项数据，也不是为了某个领导的肯定。我们是为了那个堵在路上，心急如焚的创业者；是为了那个躺在救护车里，等待救援的病人；是为了那个抱着孩子，不知所措的母亲！”
“为民解忧，才是我们政府工作的根本！只要能让老百姓的路更顺一点，心更安一点，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们也要闯过去！哪怕要把清河县的天捅个窟窿，只要能让阳光照进来，这个窟窿，我们就必须捅！”
“我的方案，不是要跟谁过不去。我只是想让清河县的交通，回归它本来的样子——服务于人民，而不是服务于少数人的钱袋子。智能交通系统，是技术上的保障；引入市场竞争，是制度上的保障。这两者结合，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至于那些叫嚣着要停运、要闹事的人……”
沈铭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我坚信，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全县人民的拥护下，任何试图阻碍改革、挑战政府决心的行为，都将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赵长东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看着沈铭，从一开始的冷静剖析，到后来的步步紧逼，再到最后这番振聋发聩的陈词。他的心，也随着沈铭的话语，一点点变得滚烫。
是啊，为民解忧是根本。
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官，怎么反而把这最简单，也最重要的道理给忘了？
他想起了周江海离去时的眼神，想起了自己一夜未眠的憋屈和不甘。他知道，沈铭的这番话，不仅是说给钱大海他们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是在问他，你这个县委书记，还有没有为民请命的血性？还有没有敢于担当的魄力？
赵长东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那三个面如死灰的“老总”，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是清河县灰蒙蒙的天空。
“我同意沈铭同志的意见。”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会议室里炸响。
“这个方案，就这么定了。从今天起，成立清河县智慧交通建设领导小组，我亲自担任组长，沈铭同志担任常务副组长，具体负责方案的推进落实。”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扫过全场。
“我把话放在这里。智慧交通建设，是县委的决定，是全县人民的期盼。谁支持，谁反对，我心里都有一本账。谁在这个时候，思想上跟不上，行动上拖后腿，甚至在背后搞小动作……”
赵长东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就请他，把位子让出来，给那些想干事、能干事、敢干事的人！”
说完，他看也不看任何人，径直向会议室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对依旧站得笔直的沈铭说了一句。
“沈铭，散会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门被关上，留下一屋子的人，和一室的死寂。
钱大海、王安达、李顺风三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椅子上。他们知道，战争，已经不是会不会打响的问题了。
而是赵长东和沈铭，已经按下了发射核弹的按钮。
钱大海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他看了一眼王安达，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疯狂。王安达对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在这里发作。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息。
既然文的斗不过，那就来武的。
他们就不信，一个县委书记和一个副主任，真能扛得住一百多辆公交车和两百多辆出租车同时停摆的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