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的办公室里，洋溢着一种近乎丰收的喜悦。
办公桌上，那叠不算厚的简历，此刻却显得分量十足。每一份都代表着一颗怀揣理想的种子，正朝着青云镇这片刚刚被开垦的土地飞来。
孙镇长戴着老花镜，一张张地翻看着，嘴角的笑意就没收敛过。他拿起一份简历，像是在炫耀自家的宝贝：“李默，省师范大学物理系高材生，县二中的骨干……啧啧，这要是放在往年，咱们去人家学校门口拉横幅都请不来的人才，现在主动投简历了！”
他又拿起另一份：“王倩，美术专业硕士，在县实验小学工作，还得过省里的教学创新奖。看看这作品集，像模像样的。”
他每念一个，办公室里的空气就轻快一分。之前为了一个陈望，他们几乎是赌上了全镇的家底和未来的声誉。可现在，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把陈望这面旗帜立了起来，那些原本遥不可及的“凤”，就闻风而动，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种感觉，让孙镇长舒坦得像是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爽利。
“沈铭，你小子这次，真是给我搞了个大的。”孙镇长放下简历，摘下眼镜，揉了揉笑得有些发酸的眼角，“我当了这么多年镇长，还是头一次体会到‘筑巢引凤’是啥滋味。以前都是咱们求着人家，现在倒好，轮到咱们挑挑拣拣了。”
沈铭看着邮箱里不断弹出的新邮件提示，心里也涌动着一股热流。陈望这步棋，走对了。它撬动的不仅仅是一个特级教师，而是整个县城教育圈里，那潭死水之下积压已久的暗流。那些有能力、有抱负，却被僵化体制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师，都在陈望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陈望走了进来。
他没穿昨天那身略显正式的夹克，而是换了一件半旧的灰色中山装，袖口洗得有些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教书先生，带着一股沉静而严肃的气场。
“陈老师！”孙镇长连忙起身，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正跟沈铭念叨您呢，您可是咱们青云镇的大功臣！”
陈望没有坐，也没有理会孙镇长的客套。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还有一个用硬纸筒卷起来的长卷。他走到办公室里唯一一张宽大的会客桌前，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
“孙镇长，沈主任，我昨晚没睡，把学校改建的初步方案和规划，整理了一下。”
他的开场白很直接，没有半分寒暄。
孙镇长和沈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好奇。他们走过去，只见陈望解开纸筒的系绳，将那长卷缓缓展开。
一幅手绘的校园规划图，铺满了整张桌子。
图纸画得极为精细，每一栋建筑，每一条小路，甚至每一片绿地的规划，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这不是一张简单的草图，而是一份几乎可以拿去直接施工的蓝图。
“这……这是您画的？”孙镇长凑过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以前跟一个搞建筑的学生学过几天。”陈望的语气很平淡，他指着图纸，开始介绍自己的构想，“现在的校舍太陈旧了，而且布局不合理。我的想法是，全部推倒重建。”
“全……全部推倒？”孙镇长的眼皮跳了一下。
“对。”陈望的指尖在图纸上移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这里，是教学楼，要三层，必须保证每个教室的采光和通风都是最好的。窗户要大，走廊要宽，要让孩子们课间能看到外面的山和天。”
“这里，是图书馆。不能叫图书室，要叫图书馆。”他加重了语气，“它必须是独立的建筑，要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里面不能摆满桌椅，要铺上地毯，放上懒人沙发，让孩子们可以躺着、趴着，用最舒服的姿势看书。”
“还有这里，科技楼。一层是物理和化学实验室，器材必须按省重点中学的标准配齐。二层是计算机房和多媒体教室。三层，我想建一个天文观测台，买一架天文望远望镜。青云镇的夜空很干净，不能浪费了。”
孙镇长听得嘴巴越张越大，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学校的改建计划，而是在听一个异想天开的梦。天文台？他活了快六十岁，还是第一次听到乡镇小学要建这玩意儿。
陈望没有停下，他的手指划过操场：“操场不能是水泥地，太硬，对孩子的膝盖不好。必须是塑胶跑道，中间是标准尺寸的草坪足球场。旁边，还要建一个室内的风雨操场，带一个小型的游泳池。”
游泳池……
孙镇长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他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茶杯，想喝口水压压惊，却发现手抖得厉害，茶水都洒了出来。
沈铭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看着图纸上那个凝聚了陈望一生理想的校园，内心同样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他知道陈望有想法，却没想到他的想法如此宏大，如此细致。这已经不是在办教育，而是在缔造一个教育的理想国。
“这些，是硬件。”陈望终于介绍完了图纸，他直起身，打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沓厚厚的A4纸，放在桌上。
“这是软件，也就是师资和课程的规划。”他看着沈铭，“您昨天给我看的那些简历，我都研究过了。李默、王倩这些人，都是好苗子，可以立刻聘用。但还不够，我们还需要专业的音乐老师、体育老师，甚至心理辅导老师。”
“课程方面，除了国家规定的课程，我要增加几门校本课程。比如，‘青云镇乡土历史课’，让孩子们了解自己脚下的土地。再比如，‘农耕实践课’，每个班级要分一块地，自己种菜。还有戏剧课、手工课、编程启蒙课……”
孙镇长已经彻底听麻木了，他呆呆地看着陈望，感觉自己像个闯进了未来世界的原始人。
“陈老师，您……您这个规划，是很好，非常超前。”孙镇长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大概需要……多少钱？”
陈望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他从那沓文件里，抽出最后一页纸，轻轻放在了桌子中央。
那是一张预算汇总表。
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项目和数字。
孙镇长的目光，越过“土地平整费”、“建筑材料费”、“教学设备采购费”、“师资薪酬储备金”这些条目，直接落在了最下方那个加粗的阿拉伯数字上。
当他看清那个数字后面跟着的一长串“0”时，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洋溢着的丰收喜悦，被这张薄薄的A4纸，砸得粉碎，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剩下。空气仿佛变成了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孙镇长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健康的红润，变成了灰白。他抬起头，看着陈望，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多数了一个零。
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桌子，才稳住自己有些发软的身体。
沈铭也看到了那个数字。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教育是天底下最烧钱的事情，但这个数字，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笔钱，别说对于青云镇，就算是对于整个清河县的财政来说，都是一个足以让县长睡不着觉的天文数字。
“陈老师……”孙镇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您……您没开玩笑吧？”
“我这辈子，只在课堂上跟学生开玩笑。”陈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孙镇长，沈主任，我知道这个数字很吓人。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上面的每一分钱，都是必须的。少一间实验室，就少了一扇孩子们探索世界的窗。少一块塑胶跑道，就可能多一个孩子在运动中受伤。我们既然要做，就要做成一个一百年后，孩子们提起来还会感谢我们的学校。而不是一个修修补补，十年后又落伍了的豆腐渣工程。”
他的话，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他不是在商量，也不是在请求，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要实现我的理想，这就是价码。
说完，他将那份承载着一个教育家毕生梦想的规划图和预算表，留在了桌上。
“我先去学校那边看看孩子们。你们商量一下，如果觉得可行，我们再谈下一步。如果不行……”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转身，迈着沉稳的脚步，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陈望一往无前的理想。
门内，是孙镇长和沈铭面对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良久，孙镇长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他看着桌上那份预算，眼神空洞，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疯了……真是疯了……他不是来当老师的，他是来要我的命的……”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瞪着沈铭，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沈铭！你告诉我！这笔钱！我们从哪儿弄？！把我们镇政府的大楼卖了？把我孙建国卖了？够吗？！”
沈铭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预算表。那串数字，像一座漆黑的、望不到顶的巨山，轰然压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引来了凤凰，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像样的梧桐枝都给不起。
前所未有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这压力里，有陈望不容妥协的理想，有孙镇长近乎崩溃的质问，有那些新来老师的殷切期盼，更有两百多个孩子清澈的眼神。
他知道，这一次，他不能退。退一步，青云镇的教育梦，就彻底碎了。
可往前走，路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