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孙镇长刚端着他那大号搪瓷茶缸走进办公室,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沈铭。
沈铭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一夜没怎么睡,但精神却异常亢奋,那双眼睛里亮着一种让孙镇长有些心悸的光,像是赌徒在梭哈前看到底牌时的眼神。
他的面前,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份文件,封面上用黑色的水笔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青云镇“凤凰计划”高薪引才方案》。
“凤凰计划?”孙镇长把茶缸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哐当”一声,震得茶叶末子都翻了上来,“你小子,一晚上没睡觉,就给我憋出这么个玩意儿?”
他走过去,拿起那份还带着体温的方案,嘴里嘀咕着:“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鸡窝里飞出凤凰来。”
孙镇长看得很快,一开始是皱着眉,后来眉头拧成了疙瘩,再后来,他捏着文件的手指都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惊骇。他猛地抬起头,看沈铭的眼神活像在看一个疯子。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孙镇长把方案拍在茶几上,声音都扬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在写什么?年薪三十万起步?提供家属就业岗位?解决住房?沈铭,你当咱们镇政府是开印钞厂的?!”
孙镇长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镇里一年的财政收入才多少?刨去人员工资、日常开销、修桥补路,能挤出来的机动资金有几个子儿?你张嘴就是三十万,还是起步价!这比县长的工资都高出多少倍了!这钱从哪儿来?你告诉我,从哪儿来?天上掉下来吗?”
沈铭没有被孙镇长的怒火吓到,他只是平静地站起身,给孙镇长的茶缸里续上热水。
“镇长,您先消消气。”
“我消不了这个气!”孙镇长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指着那份方案,“这要是传出去,县里会怎么看我们?说我们青云镇好高骛远,哗众取宠!教育局的周局长,不得把我的电话打爆了?还有县一中、实验小学的校长,他们会把我们当成贼一样防着!我们这是公然去挖人家的墙脚,这是要跟全县的教育系统为敌!你懂不懂?”
孙镇g长是真的急了。他支持沈铭搞文旅项目,支持他解决拆迁难题,那是因为那些事虽然难,但还在规矩的框架内。可眼前这份“凤凰计划”,完全是掀桌子的搞法。这已经不是敢不敢担当的问题了,这是政治上成不成熟的问题。
沈铭等孙镇长把胸中的火气宣泄得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镇长,您说的这些问题,我都想过。”
“你想过?你想过还写出这种东西?”孙镇长吹胡子瞪眼。
“钱的问题,”沈铭伸出一根手指,“我们文旅项目的第一笔投资款已经到账一部分,按照合同,其中有一笔专门用于改善社区公共服务的配套资金。这笔钱,我们可以申请挪用一部分。另外,镇里每年那些迎来送往、开各种务虚会议的招待费、行政开支,是不是可以压一压,挤一挤?我相信,只要我们下定决心,这笔钱,凑得出来。”
孙镇长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难看:“就算你凑出来了,那也是寅吃卯粮!一个老师就掏空了家底,后面呢?学校的硬件改造呢?其他老师的待遇要不要跟着提?这是一个无底洞!”
“所以,我们只需要请来一个。”沈铭的语气很平静,但内容却石破天惊,“我们不需要组建一个名师天团,我们只需要一颗重磅炸弹。”
“一颗炸弹?”孙镇长愣住了。
“对。”沈铭的眼睛亮得吓人,“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钱,是关注。我们向县里要政策、要资金,为什么要不到?因为我们人微言轻,青云镇在县里的教育版图上,就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周局长可以有一百个理由搪塞我们,因为没人会为了一个偏远乡镇的教育问题去质问他。”
“但是,”沈铭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股狠劲,“如果我们成功地从县一中挖来一位特级教师呢?用全县都瞠目结舌的待遇。您想想,这件事传出去,会是什么效果?”
孙镇长不说话了,他叼起一根烟,却没有点燃,只是下意识地在嘴里嘬着,眯着眼睛,顺着沈铭的思路想下去。
沈铭继续道:“首先,全县的家长都会炸锅。他们会问,为什么一个穷乡僻壤的青云镇,都愿意为教育下这么大的血本,而我们县城的重点学校却还在搞论资排辈?其次,全县的老师都会震动。他们会看到,原来自己的价值可以得到如此的尊重和体现。最后,媒体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到时候,我们青云镇就不是去求人,而是所有人都会把目光投向我们。”
“到那个时候,周局长还能对我们视而不见吗?县里的领导,还能用‘财政紧张’来敷衍我们吗?我们不是在挖一个老师,我们是在挖一座堤坝的缺口,目的,是让上游的水,不得不朝我们这里流!”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像是在计算着孙镇长心跳的节拍。
孙镇长把那根没点燃的烟在烟灰缸里摁了摁,又拿起来,反复几次。他不得不承认,沈铭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这小子看问题的角度,总是这么刁钻,这么不合常理,却又该死的有道理。
常规的路子,他孙建国走了半辈子,结果是什么?就是青云镇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向上伸手要,永远只能要到一些残羹冷饭。
沈铭的法子,是直接冲进厨房,把锅给砸了,逼着厨子给你重开一席。
风险太大了。大到他这个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的老油条,都觉得心惊肉跳。
“你这是在走钢丝。”孙镇长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一步走错,你和我,都得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镇长,我们现在,已经在悬崖底了,再摔,还能摔到哪儿去?”沈铭反问,“不冒这个险,青云镇的孩子们,就得世世代代待在谷底,看着别人的孩子往上爬。昨天座谈会上,李大山他们那些人的眼神,您忘了吗?”
“我们不求改变世界,我们只求给咱们镇的孩子们,一个能看到更高处风景的机会。这个机会,现在就摆在桌上。代价是我的前途,甚至是您的声誉。但这笔买卖,我觉得值。”
沈铭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赌咒发誓,就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可就是这份平静,让孙镇长的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这张脸还带着一丝稚气,可眼神里的那份决绝和担当,却让他这个年过半百的人都感到汗颜。
值吗?
孙镇长问自己。
为了那些孩子的未来,赌上自己安稳退休的最后几年,值吗?
他想起了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也想改变些什么。可后来,棱角慢慢被磨平了,人也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懂得趋利避害。他有多久,没有过这种心跳加速、想干一票大的冲动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这半辈子的瞻前顾后、谨小慎微都吐出去。
“你小子……”孙镇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拿起桌上的那份方案,又看了一遍,然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刷刷刷地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同意。先拨付三十万启动资金。”
签完字,他把文件推到沈铭面前,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沈铭,我可把话说明白了。”孙镇长盯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地说,“这事,是你捅的娄子。成了,功劳是你的,也是我的。要是搞砸了,县里追究下来,我第一个就把你推出去顶罪,就说我孙建国是被你这个黄口小儿蒙骗了。你听明白了没有?”
沈铭拿起那份签了字的文件,纸张很薄,却感觉重逾千斤。
他对着孙镇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镇长。”
“谢个屁!”孙镇长没好气地摆摆手,“赶紧滚蛋!看着你就心烦!”
沈铭直起身,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知道,孙镇长这是把自己的政治前途,和他捆绑在了一起,押上了这场豪赌。
他拿着文件转身向门口走去,手握在门把上时,孙镇长在背后又补了一句。
“等等。”
沈铭回头。
孙镇长从抽屉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盒没开封的“中华”烟,扔了过去。
“拿着。去县里‘挖人’,总不能太寒碜。记住,咱们青云镇,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真要是天塌下来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老子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