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湾彻底成了个滚沸的兵营。村口那片打谷场，新搭起的招兵棚子前，乌泱泱的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口音南腔北调，有穿着长衫、戴着眼镜、腋下夹着卷起报纸的学生（那报纸头版，赫然印着介休城楼上那个挺拔的身影和坠落的膏药旗）。
有背着粗布包袱、手掌粗糙却眼神发亮的工人；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沾着油污的工装、提着旧皮箱的技术员模样的人。登记的几个文书嗓子都喊哑了。
“学生？排这边！看见没？报纸上的李团长就在那儿站着的！”文书指着墙上贴着的报纸剪影，声音里带着自豪。
“技工？好！会修机器？咱们这回可捞着宝贝车床了！那边登记！”
“太原周边逃出来的老乡？想打鬼子？好样的！先填个名儿！跟着李团长，腰杆硬，打鬼子，堂堂正正做中国人！”
“俺从河北来的，走了七八天！就冲着‘战斗英雄团’和李团长照片上那股劲儿来的！”
喧哗声浪直冲云霄，新一团留守的干部们脚不沾地。这景象，比刚打下介休时堆满山谷的物资更让李云龙心头滚烫——人，才是真正的金山！这源源不断涌来的热血，正是那张站在鬼子城楼上的照片和震动全国的捷报，点燃了千里之外的星火！
“团长！团长！”警卫连长虎子气喘吁吁地冲上团部窑洞前的土坡，指着进村的山路，“旅长！旅长来了！好长的车队！”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讨债的阎王到了！” 他眼珠子一转，立刻对虎子低吼：“快！去！让后勤股的，把刚清点出来准备入库的那几箱‘边区造’手榴弹和旧汉阳造，赶紧给我堆到团部门口显眼的地方！快！”
目光所及，蜿蜒的山道上，旅长那标志性的瘦高身影骑着匹大青骡子，当先而行。他身后跟着一个加强的警卫连，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再往后，足足上百辆骡马大车，车把式们吆喝着牲口，空荡荡的车厢板随着山路颠簸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像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大嘴。
旅长勒住骡子，利落地翻身落地，动作干练。他目光如电，先扫了一眼谷地里那堆积如山的物资（眉头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又扫过村口人山人海、群情激昂的招兵点（嘴角微微上扬），最后才落到匆匆从土坡上小跑下来、脸上堆满“惊喜”笑容的李云龙和沉稳的赵刚脸上。
“旅长！您怎么亲自来了？快！快请团部窑洞喝茶！刚缴获的鬼子茶叶，还没捂热乎呢！”李云龙热情洋溢地招呼，试图把旅长往相对“安全”的团部引。
“喝茶？免了！”旅长一摆手，叉着腰，就戳在招兵棚子旁边这片尘土飞扬的空地上，声音不大，却像根针，精准地扎进李云龙的耳朵，带着揶揄的笑意，“李云龙，你小子现在谱大了啊？
金山银山堆成山，报纸头版风光无限，全国人民都知道你李云龙发大财了！怎么着？打算关起门来当山西土财主，把老子那份也吞了？”
李云龙心里骂娘，脸上却瞬间堆起十二分的“冤枉”，搓着手，嗓门拔得老高，故意让旁边竖着耳朵的新兵们都能听见：“哎哟我的大旅长！您可冤枉死我老李了！天地良心！您瞧瞧！”
他手指胡乱地指向那些物资堆和沸腾的招兵点，“这两天忙得我脚后跟打后脑勺！安排伤员，处理俘虏，清点缴获，分门别类……还得安顿这四面八方涌来打鬼子的好兄弟！
您看看这架势，我老李连放屁的工夫都得掐着表！哪顾得上别的？我这不正吩咐虎子他们准备装车吗？就等着给您送过去呢！您看，您看，这车队都备好了！”
他煞有介事地朝旁边刚把几箱破旧军火堆到团部门口的虎子一瞪眼，“虎子！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虎子被他瞪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挺胸：“是…是！团长！都…都备着呢！” 心里却叫苦不迭。
旅长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戳破，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让周围忙碌的士兵和附近的新兵都听得清清楚楚：“少跟老子来这套！你李云龙撅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还装车？老子不来，你这车怕是要装到猴年马月去！”
他往前踱了一步，上下打量着李云龙，眼神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语气却忽然一转，带上了一丝难得的郑重和敲打：
“不过，李云龙，这次介休这一仗，”旅长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竖起耳朵的干部和新兵们，“打得硬气！打出了八路军的威风！给咱中国人长了脸！总部通令嘉奖！连延安——”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炯炯地盯着李云龙，“那位首长，都看到了你站在介休城楼上的照片！亲口说了，‘这个李云龙，很可以的嘛！打仗是一把好手！’”
“嗡——”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羡慕的抽气声。新兵们看向李云龙的眼神充满了炽热的崇拜。李云龙自己也懵了一下，腰杆下意识挺得笔直，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直冲脑门，脸上不受控制地咧开，刚想嘿嘿笑两声。
旅长的话锋却陡然如刀锋般一转，音量拔高，带着严厉的警告：“但是！李云龙！你小子给我把尾巴夹紧了！别刚立了点功，受了点表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翘尾巴！老毛病又犯！缴获想捂在怀里？思想工作想撂挑子？门儿都没有！老子盯着你呢！”
这先扬后抑，如同冰火两重天，砸得李云龙脸上的笑容僵住，刚挺直的腰板又下意识弯了半分，心里那点被最高嘉奖点燃的小火苗“噗”一下被浇了个透心凉，只剩下讪讪。
旅长不再看他那副囧样，利落地从怀里掏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用红蓝铅笔密密麻麻标记过的缴获清单副本。
“听着！就在这儿！按这个单子，给老子装车！现在！立刻！” 旅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操场上空，不容置疑。
他手指点着清单，语速快而清晰，如同点卯，每念一项，都像在李云龙心口剜一刀：
“黄金四十公斤，大洋和那些杂七杂八的票子折合十二万块！一个子儿不能少！那些古董字画珠宝，你留着也是瞎眼，老子替你消化了！”
“药品！磺胺、奎宁、吗啡，总数七成！张济仁那里留三成！手术设备两套，显微镜一台，抬走！”
“粮食十万斤！防毒面具，好东西，老子拿走两千套！棉布四百匹，棉花包两百大包，全装车！”
“电台三部！你留一部新缴获的，加上你原来那部，两部够你叫唤了！发电机两台，总部有大用！车床钻床零件，修枪修炮的家伙什儿，统统打包！兵工厂眼巴巴等着呢！”
“重头戏！”旅长目光炯炯，手指重重戳在武器弹药栏，“九二步兵炮，三门！炮弹两百发！九零迫击炮，五门！炮弹三百发！掷弹筒、重机枪、轻机枪、各类步枪，缴获总数的一半！子弹，也是总数的一半！给老子搬！”
李云龙的脸随着旅长每念一项就垮一分，听到最后武器弹药，简直像被剜了心肝肉，疼得直抽抽。他猛地跳起来，也顾不得场合了，急赤白脸地冲着旅长嚷嚷，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旅长脸上：
“旅长！旅长！高抬贵手啊！那些粮食药品布匹啥的，您拿走也就拿走了！可这武器弹药……您这清单一划拉，拿走的都够武装两个主力团了！您看看！”
他指着村口那沸腾的人海和旁边一脸热切的新兵，“我这儿正招兵买马呢！这些新来的兄弟，哪个不是冲着能拿好枪打鬼子来的？嗷嗷待哺啊！
就指着这些家伙什儿武装起来，好给您打更硬的仗，抢更多小鬼子的好装备啊！您不能釜底抽薪啊我的大旅长！您这是要我的命啊！”
“屁话！”旅长眼睛一瞪，音量陡然拔高，震得旁边树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周围的新兵们都缩了缩脖子，“老子釜底抽薪？李云龙，你给老子睁大眼睛看看你剩下的家当！”
他手指几乎戳到李云龙鼻子上，“五门九二炮老子才拿走三门！八门九零迫老子才拿走五门！轻重机枪你还有四十几挺！步枪两千多支！子弹还有十万发！
这他娘的比老子旅部直属队的装备都阔气！比老子任何一个主力团都强百倍！你还想怎么着？想把新一团搞成独立王国？嗯？自觉点！赶紧装车！再跟老子磨叽，信不信老子连锅端？”
李云龙被旅长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蔫了。他像霜打的茄子，肩膀耷拉下来，哭丧着脸，嘴里小声嘟囔：“官大一级压死人呐……您这比地主老财还狠……明抢啊……”
“嘀咕什么？大点声！”旅长一挑眉。
“没…没啥！坚决执行命令！”李云龙赶紧立正，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头对虎子吼道：“虎子！耳朵聋了？没听见旅长的命令？快！组织所有人手，按旅长清单，装车！手脚麻利点！把咱们团里那百十辆大车也都套上牲口！一起装！”
吼完，又立刻变脸，堆起十二万分的“关切”转向旅长：“旅长，您看，车是够装了，可这路上……不太平啊！这么多宝贝疙瘩，就靠您带的这个警卫连？万一……”
他搓着手，眼神“真诚”：“要不这样？我派一个营，护着您和这批宝贝回旅部？保险！沈泉的二营，刚补充完，最能打！”
旅长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云龙那点小心思，哼了一声：“行，准了！看在你还有点孝心的份上。”
“虎子！”李云龙立刻顺杆爬，“跑步通知沈泉！二营全体集合！全副武装！护送旅长及重要物资返回旅部！”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朝虎子吼了一嗓子补充道。
“对了！让沈泉那小子给老子带上通信员！车上有新电台，也让他们带上！路上要是遇到突发情况，解决不了立刻给老子发电报！” 最后，他重重一拍大腿，嗓门震天响：“记住了！出了半点岔子，老子拧下他脑袋当夜壶！”
“是！”虎子的大嗓门震天响，转身狂奔。
旅长这才把目光转向一直沉稳站在旁边的赵刚，语气严肃起来：“赵刚同志！”
“旅长！”赵刚立正。
“新兵、投诚官兵，思想是头等大事！”旅长语重心长，声音放缓却字字千钧，“尤其是那些投诚过来的，要让他们真正明白为谁打仗，为谁扛枪！脱胎换骨！这是你这个政委的头等责任！思想阵地，绝不能丢！绝不能出岔子！明白吗？”
赵刚神情坚毅，郑重回答：“请旅长放心！我明白！一定深入细致做好工作，保证不出问题！绝不含糊！”
旅长点点头，最后瞥了一眼如丧考妣、眼巴巴看着战士们开始从“金山”上往下搬东西的李云龙，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翻身上了骡子。
他勒住缰绳，声音随着骡子的起步飘过来：“行了，李云龙！别哭丧着脸了！留着点家底，好好给老子带兵！带出一支铁打的队伍来！下次，”他顿了顿，声音带着鼓励和期待，“再给老子捅个更大的篓子！缴获个金山，老子还来！”
李云龙看着旅长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山谷里蚂蚁般忙碌着装车的人群，以及那迅速瘪下去如同被戳破的皮口袋般的物资堆，长长叹了口气，对着身边同样一脸肉痛的赵刚低声嘟囔：
“老赵啊，看见没？这哪是旅长？这分明是……地主老财，刮地三尺啊……唉，官大一级压死人，压死人呐……”
王家湾上空，骡马的嘶鸣、车把式的吆喝、士兵搬运重物的号子声、以及村口依旧鼎沸的投军人潮声，混杂在一起，喧嚣而充满了一种奇特的、混杂着痛楚与希望的勃勃生机。
新一团这只猛虎，刚刚饱餐一顿，转眼又被捋走了大半肥膘，只能舔舔爪子，龇了龇牙，目光却投向了更远的、蕴藏着下一次猎物的莽莽群山。
而沈泉的二营，已然在村口集结完毕，刺刀如林，护卫着那支由上百辆满载的大车组成的、缓慢移动的“金山”，踏上了返回旅部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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