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庄后山新起的坟茔还散着土腥气,旅部的急令和楚云飞那封素白信笺,就一前一后拍在了李云龙沾满泥灰的炕桌上。
“嘿!鼻子都够灵的!老子刚把热乎的枪捂进被窝,这催命符和鸿门宴就上门了!
”李云龙捏着楚云飞那封措辞文雅、邀他往河源县城“品茗叙谈、共商防区协同”的信,嘴角咧出个冷笑,随手揉成一团塞进裤兜。他先拿起那份盖着鲜红“旅部”大印的急件,撕开封口。
刚扫了两行,他脸上的冷笑就僵住了,随即变成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像是牙疼又像是想骂娘。他把信纸往旁边一递:“老沈,你给老子念念!旅长大人又憋着什么好屁呢?”
沈泉接过信,扶了扶眼镜,声音平稳地念道:
“新一团团长李云龙:
欣闻你部近日于,黑风峪、赵庄、一带,积极出击,予日伪军以重创!战绩斐然!打出了我八路军的威风!特此通令嘉奖!
据悉,你部缴获颇丰,装备水平显着提升。值此抗战艰难之际,各部均需戮力同心,相互支援。望你发扬风格,将多余之武器弹药,酌情上缴旅部,以解兄弟部队燃眉之急。旅部当统筹分配,优先保障一线作战需要…”
“多余?!”李云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炕上跳起来,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沈泉脸上,“放他娘的罗圈屁!老子裤裆都快露腚了,还多余?旅长这‘恭喜发财’的调调,比他娘阎老西的算盘珠子还响!”
他一把抢过信纸,指着上面“装备水平显着提升”那几个字,手指头戳得哗哗响:“显着提升?是!老子是抢回来几条枪!可那是老子拿命填进去的!
后山还埋着十四个热乎的兄弟!轻伤员躺了一祠堂!旅长他老人家坐镇后方,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发扬风格’?风格他姥姥!”
李云龙在狭小的窑洞里焦躁地踱步,破布鞋踩得地面咚咚响,像头困在笼子里的怒虎:“当初把老子踹到这穷得鸟不拉屎的小王庄,就给了老子十二根烧火棍!
是旅长亲口说的:‘李云龙,新一团这块牌子老子给你了!枪?炮?人?自己想办法!老子就一个要求,别把老子的牌子砸了!’ 这话,是不是他说的?沈泉!你作证!”
沈泉推了推眼镜,没说话,算是默认。
“对嘛!”李云龙一拍大腿,唾沫横飞,“老子记性不好,可这话刻骨头上了!自主发展! 这几个字,是旅长他老人家金口玉言!
老子豁出命去,啃马家集、掏黑风峪、血战赵庄,阻击日军!好不容易才把这七百多号人拉扯起来,刚给一半人配上能打响的家伙,这就要‘酌情上缴’了?
老子现在全团上下,还缺三百多支枪! 三百多啊!弟兄们拿着削尖的木棍、红缨枪当烧火棍使!旅长看不见?他管这叫‘显着提升’?这叫‘多余’?!”
他越说越激动,嗓门震得窑顶掉灰:“老子也想孝敬旅长!可那时候老子穷得叮当响,拿什么孝敬?拿那挺歪脖子‘好汉’机枪?还是拿沈泉算盘上那一百零四条好汉?
现在老子刚有点家底,旅长就闻到味儿了?晚了!旅长! 您老人家当初给的政策是‘自主发展’,这政策好啊!太好了!老子现在,就认这个‘自主’!枪在老子手里,是打鬼子的!
一颗子弹也流不到外人田里去! 要枪?行!让旅长拿批条来换!按老子的价码!要不,让他老人家亲自带队伍来小王庄‘视察工作’,看看老子这‘显着提升’的装备,够不够给全旅换装!”
沈泉等他咆哮完了,才冷静地开口:“团长,旅长面子还是要给的。硬顶…不妥。358团那边断了‘化缘’路,旅部再得罪了,咱们以后补给线…”
“哼!”李云龙鼻孔里喷出两股白气,眼珠一转,那股子土匪式的狡黠又冒了出来,“老沈,你脑子活。旅长要‘发扬风格’…行!咱新一团也不是不懂事的!
你给老子挑挑,库房里有什么‘多余’的破烂玩意儿,看着像那么回事,实际屁用没有的?给旅长大人送去!礼轻情意重嘛!”
沈泉心领神会,立刻翻开他那从不离身的账本:“有!电台一部! 柳树屯外缴获鬼子小队的,外壳焦黑,里面零件震得稀里哗啦,半报废状态! 修?旅部通讯科或许有能人。
还有…歪把子轻机枪一挺! 枪管被炸得弯成了麻花,彻底报废! 当废铁卖都嫌沉。另外,老套筒,咱们库里还堆着二十支膛线磨平、枪栓拉不开的废品! 这些…算‘多余’吗?”
“算!太算了!”李云龙一拍大腿,眉开眼笑,“旅长要的就是这个‘情谊’!把这些‘宝贝疙瘩’擦亮点…算了,擦个屁!就原样!找几匹缴获的骡子驮上!再…写个清单!
写得详细点!‘支援旅部抗战:大功率电台一部(需维修),歪八子轻机枪一挺,需换备用枪管一根(弯),老旧步枪二十支(待修复)’!对,就这么写!让虎子亲自押送!告诉旅部接收的人,这是咱们新一团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李云龙团长对旅部最大的心意!”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坏笑:“你再私下跟虎子交代一句,让他见到旅部的人,见人就哭穷!就说咱们全团七百多号人,还有三百多兄弟连烧火棍都没有!天天抱着木棍红缨枪练!
弹药更是少得可怜,打颗子弹都得团长批条子! 把后山那十四座新坟指给旅部的人看看!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这点‘多余’的家当,是怎么来的!”
“是!”沈泉嘴角也难得地勾起一丝弧度,转身去安排。
打发走了“旅长大人”的“心意”,李云龙脸上的狡黠瞬间褪去,换上一种冷硬的凝重。他掏出裤兜里那团被揉皱的信纸,慢慢展开,目光锐利地扫过楚云飞那龙飞凤舞的字迹。
“河源县城…聚仙楼…品茗叙谈…防区协同…”李云龙手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楚云飞…楚团长…嘿嘿,这茶,怕是鸿门宴啊!
刚断了老子‘化缘’的路,转眼就请老子喝茶?是探老子的底?还是想画个圈圈给老子钻?河源县城…那可是小鬼子的心窝窝!”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炕上那顶洗得发白的旧军帽——想了想又扔回炕上,对着门外吼道:“虎子!死哪去了?!给老子滚进来!”
刚安排完“心意”的虎子一头撞进来,脸上还带着点兴奋劲:“团长!”
“去!给老子弄三套‘皮’来!要十八里铺那边‘便衣队’(侦缉队)的蓝布褂子、歪帽子!要像那么回事的!”李云龙语速飞快,眼神里闪着精光,“另外,把林骁那小子给老子叫来!再弄一盒好点的烟卷儿,带锡纸的那种!”
虎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立刻领命而去。不一会,三套半新不旧的蓝布侦缉队便衣和一盒“哈德门”香烟,连同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如鹰的林骁就站在了李云龙面前。
李云龙拿起一件蓝布褂子抖了抖,又看了看那盒烟,满意地点点头。
他上下打量着换上便衣后更显精悍的林骁:“嗯,你小子不错,手脚麻利,眼神也活,听说夜里的功夫尤其好,像只夜猫子!这身‘皮’一穿,倒真像个机灵的‘便衣’了!这回跟老子进城开开眼,长点见识!”
林骁挺直腰板,声音沉稳:“是!团长!保证不露馅!”
李云龙一边麻利地换着蓝布褂子,戴上那顶故意歪着的帽子,一边下令:“虎子、林骁,你俩跟老子去河源县城!就咱们仨!家伙…家伙也得藏着!”
他拿起他那把心爱的二十响驳壳枪,熟练地拆开,又拿起那把厚重的大刀片,用破麻布仔细裹了几层,看上去就像一捆不起眼的柴火。“驳壳枪拆开,裹好了放背篓里,上面盖点干粮杂物。大刀片就这样裹着。
林骁,你也带短枪,藏好!虎子,你负责背这‘柴火’!烟卷儿虎子你揣兜里,过城门时用!”
沈泉闻声进来,看着换装成“侦缉队”模样的李云龙三人,眉头锁成了疙瘩:“团长!河源县城可是正儿八经的鬼子窝!城门口有鬼子兵和伪军把守,盘查极严!
城里巡逻队、便衣队到处都是!聚仙楼更是龙潭虎穴!您就带两个人,还扮成汉奸队的人…这太冒险了!万一被认出来,或者被真鬼子盘查露了馅…”
“万一个屁!”李云龙把歪帽子又往下拉了拉,遮住半截额头,整个人顿时透着一股子侦缉队特有的流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刀,“穿军装去?那是找死!穿老百姓衣服?鬼子汉奸盘问起来更啰嗦!老子现在就是十八里铺便衣队的!奉王队长的命令,进城采买点东西!
这身‘皮’,就是最好的护身符!”他拍了拍虎子的口袋,“看见没?烟卷儿!过城门的时候,给守门的二狗子(伪军)递盒烟,说两句好话,比啥都管用! 三个人够了,人多了反倒惹眼!”
他拍了拍腰间藏枪的位置,又指了指虎子背上的“柴火”,脸上露出那种混杂着匪气和狡黠的笑容:“放心,楚云飞是个人物,不是贾大头那种草包。他要真想动老子,就不会发这文绉绉的请柬!
这顿茶,是亮肌肉,也是盘道!老子倒要亲自去看看,这位阎长官的心头肉,黄埔的高材生,这晋东南的‘云’,在鬼子窝里,对着老子这身‘汉奸皮’,唱的是哪一出!”
他率先走出窑洞。虎子背着“柴火”,林骁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三人如同最寻常的侦缉队下乡办差归来,大摇大摆地走上通往河源县城的官道。虎子特意把那盒“哈德门”香烟的锡纸角露在口袋外面,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沈泉站在村口,望着那三个消失在尘土中的“汉奸”背影,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忧虑。聚仙楼里,清茶飘香,暗流涌动。团长单刀赴会,深入虎穴,还披上了一层最危险也最讽刺的伪装,这晋东南的棋局,在鬼子的膏药旗阴影下,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