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湾的清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点燃。团部土墙上,那张墨迹淋漓的告示如同磁石,吸引着所有还能走动的身影。告示上“尖刀”二字,笔锋如刀劈斧凿,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锐气。
全团仅存的千把号人,人人带伤,却人人眼中有火——那是苍云岭血火淬炼后未曾熄灭的野火,被团长这“尖刀计划”骤然扇旺。
“瞧见没?二十个!全团就挑二十个!”一个吊着胳膊的老兵指着告示,声音嘶哑却滚烫,“能进尖刀,就是咱新一团最硬的骨头!”
“跑得快!藏得深!打得狠!脑子还得活泛!这他娘的是要挑天兵天将啊!”另一个脸上结着血痂的战士咂摸着选拔标准,既向往又忐忑。
“怕个球!老子在苍云岭捅了仨鬼子,阎王爷都不收!”三营那边,二柱子把胸膛拍得砰砰响,新兵时的青涩早已被战火洗刷殆尽,眼神里是老兵才有的狠厉和跃跃欲试。
苍云岭那场混战,他凭着不要命的劲头和愈发刁钻的刺刀,硬是接连捅翻了几个冲上阵地的小鬼子,那身溅满敌人血的军装就是他蜕变的勋章。
选拔场设在村外河滩,粗粝的河石成了天然的障碍。张大彪、沈泉、王怀保三位营长如同门神,带着各自营里最硬的连长坐镇评判,眼神毒辣,标准苛刻得令人发指。
李云龙盘腿坐在旁边一块大青石上,嘴里叼着根草茎,眯缝着眼,像一头审视猎物的猛虎。
第一关,筋骨熬炼:
负重奔袭,翻越土墙,匍匐过泥浆,攀爬绳网……每一步都在压榨着伤兵们残存的体力。有人刚冲过泥泞地,肩膀的伤口就崩裂开来,鲜血染红衣襟,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继续往前爬。有人体力耗尽栽倒在地,被同伴拖起,嘶吼着冲向终点。
二柱子跑得肺叶像要炸开,每一步都牵扯着苍云岭留下的旧伤,但他死死盯着前面林骁那道几乎不带烟火气、却始终领先半个身位的矫健身影,硬是凭着股不服输的蛮劲,冲进了第一梯队。
第二关,百步穿杨:
王喜奎抱着他那杆保养得油光锃亮的“三八大盖”,立在靶场中央,本身就是一道标杆。百米开外,土墙上挂着几个拳头大小的泥团。能摸到枪的战士,轮流上前。枪声零落,泥团应声碎裂者寥寥无几。
轮到林骁,他深吸一口气,举枪、瞄准、击发,动作流畅如呼吸。“啪!啪!啪!”三个泥团几乎同时炸开,碎土纷飞。王喜奎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赞许。二柱子也争气,打碎了一个,虽不如林骁惊艳,却也在平均水准之上。
第三关,死生之搏:
这才是真正的修罗场。河滩中央划出一个个简陋的圆圈,捉对厮杀!规则简单粗暴——用木枪木刀,模拟白刃,谁被打出圈或被“致命”击中便算输。
没有裁判,只有围观的嘶吼和圈内粗重的喘息、木器的撞击声。张大彪的警卫员,一个壮如铁塔的汉子,被林骁一个鬼魅般的欺身滑步,木枪闪电般点中喉头,满脸憋红地捂着脖子败下阵来。
孙德胜亲自下场试一个突击排的苗子,几个凶狠的突刺都被对方险之又险地格开,最后竟被一个刁钻的反撩“划”开了肋下,引得周围一片哗然。
二柱子对上了一个老兵油子,身上很快挨了好几下,火辣辣地疼。他想起黑石沟第一次面对刺刀的恐惧,想起营口被鬼子追杀的狼狈,更想起苍云岭战壕里刺刀捅进敌人身体那粘稠滚烫的感觉……
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完全放弃了格挡,像头红了眼的蛮牛撞进对方怀里,木枪枪托狠狠捣在对方小腹,两人一起滚出了圈外。他挣扎着爬起来,鼻青脸肿,嘴角带血,眼神却亮得骇人,直直瞪着评判席。
第四关,心窍玲珑:
李云龙亲自出题。一张粗糙得只有几条线、几个黑点的“地图”摊开,模拟的是敌碉堡和巡逻队。要求选出最短最隐蔽的渗透路线,并说明遭遇突发状况(如哨兵、狼狗)如何应变。
这一关刷下了不知多少只会猛打猛冲的悍卒。林骁蹲在地上,手指在地图上飞快移动,声音冷静清晰:“从干河沟切入,避正面岗哨。此处土崖有阴影,可攀。遇哨,西南五十米有柴垛,制造声响引开,或由投弹组用土块声东击西。狼犬…需携带强效土制驱犬药粉。”
思路清晰,可行性强。二柱子挠着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俺…俺能摸过去把狗先弄死!动静小点!”虽显粗粝,却透着一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儿和土办法的实用直觉,也让李云龙微微颔首。
日头西斜,河滩上只剩下二十道挺立如枪的身影。汗水、泥浆、甚至渗出的血渍混合在一起,糊在他们伤痕累累却异常明亮的脸上。
粗重的喘息尚未平复,胸膛却都挺得老高。李云龙背着手,目光如刮骨钢刀,缓缓扫过这二十张年轻却已刻满风霜与杀气的面孔。
“林骁!”李云龙声音沉如铁石。
“到!”林骁一步跨出,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
“尖刀队队长!给老子把这把刀磨快、攥紧!”
“是!队长林骁,保证完成任务!”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千钧之力。
“王喜奎!”
“到!”神枪手抱着他的枪,仿佛抱着生命。
“狙击组组长!你的子弹,就是老子的定心丸!”
“明白!枪响人亡!”王喜奎的回答短促如子弹上膛。
“王根生!”
“到!”投弹手胳膊上的肌肉虬结。
“投弹爆破组组长!鬼子的乌龟壳,给老子炸开!”
“放心团长!指哪炸哪!”王根生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张顺!”一个精瘦如猴、眼神却透着机敏的战士出列。
“突击渗透组组长!钻进去,搅他个天翻地覆!”
“钻进去,搅翻天!”张顺的声音带着天生的灵活。
“张攀!”一个骨架宽大、肩宽背厚的战士吼道。
“火力支援组组长!压住鬼子的火力,给兄弟们开路!”
“用命压住!”张攀的回答如同他未来的机枪咆哮。
李云龙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张还带着点青涩倔强、此刻却激动得微微发红的脸上:
“二柱子!”
“到!团长!”二柱子吼得脖子青筋暴起。
“编入突击渗透组!给老子好好学!下次摸鬼子炮楼,老子要看到你的本事!”
“是!团长!保证学成真本事!”二柱子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巨大的荣耀感几乎将他淹没。
“其他人,听林队长安排!”李云龙大手一挥,“虎子!把东西抬上来!”
团部警卫连长虎子带着几个战士,吃力地抬来几个蒙着油布的箱子。油布掀开,刹那间,河滩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箱子里,赫然是十一支擦拭得锃光瓦亮、散发着枪油清香的晋造冲锋枪!
还有一挺保养极佳的捷克式轻机枪,几支挑出来的最好“三八大盖”(枪管笔直,膛线清晰),以及一具乌黑油亮的掷弹筒和为数不多但颗颗金贵的榴弹!
李云龙亲手将那挺捷克式交到火力组张攀手里,沉甸甸的金属质感传递着无言的信任:“全团最后这点家当,老子都押在你们这把‘尖刀’上了!怎么用,看你们的!”
他又拿起一支最好的三八步枪,郑重地交给王喜奎:“喜子,这把枪,以后就归你!用它,给牺牲的弟兄们,多讨点利息!”
“谢团长!”王喜奎双手接过,如同接过圣物,手指珍惜地抚过冰冷的枪身。
装备分发完毕,二十名“尖刀”队员,人手一支冲锋枪或肩负特殊装备(机枪、掷弹筒、狙击枪),一股凝练如实质的杀气瞬间升腾。
他们不再仅仅是二十个战士,而是一把初具雏形、亟待开刃饮血的凶器!
秘密特训,在王家湾后山最隐秘的峡谷拉开帷幕。李云龙褪去了平日的粗豪,展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严苛和来自另一个灵魂深处的缜密。
日升月恒,锤炼不休:
无声杀戮: 林骁将侦察兵潜伏渗透的本事发挥到极致。队员们趴在冰冷的溪水里、蜷缩在荆棘丛中、甚至埋进腐叶堆下,学习如何彻底融入环境,连呼吸的节奏、心跳的频率都要控制。
李云龙化身最狡诈的“鬼子”,带着几个评判神出鬼没,往往队员刚松懈一瞬,脖子上便感到一阵冰凉的触感(木片模拟匕首)——淘汰!
枪械烙印: 王喜奎的要求近乎变态。百米外吊起核桃,风中摇曳的细绳,蒙着眼睛拆装枪支、感知零件……枯燥到极致,却容不得一丝差错。
二柱子练端枪,枪管下吊着石块,汗珠砸进脚下的泥土,双臂抖成筛糠也不肯放下。
投爆艺术: 王根生的小组成了“破坏王”。土坑里练习挖设诡雷,如何用最少的炸药达到最大效果,如何利用地形让投出的手榴弹或掷弹筒榴弹拐弯抹角钻进敌人的射击孔。山谷里整日回荡着沉闷的爆炸声和飞扬的尘土。
格斗机器: 李云龙亲自传授格斗技巧,融合了战场搏杀的狠辣与现代格斗的关节技、致命点打击。每一次对练都如同生死相搏,淤青和擦伤是每日的勋章。
林骁和张顺在这残酷的对练中飞速成长,动作越发狠戾精准。
步炮协同: 李云龙特意将二柱子叫到一边,指着远处山坳:“看到那处石头没?假设是鬼子机枪巢。你摸过去,给柱子报坐标!”
二柱子连滚带爬潜伏到观察点,连比划带压低嗓音描述。王成柱则在不远处,对着他带来的那门仅存的90迫击炮(训练用模拟弹),耐心地教二柱子如何根据描述估算距离、角度。笨拙的沟通、反复的修正,汗水浸透了两人的后背。
“柱子哥,是…是偏左了五米?”二柱子抹着汗问。“好小子!有门儿!”王成柱难得露出笑容。
魔音灌耳: 旅部费尽周折请来的抗大教员,操着一口生硬的日语,开始了最痛苦的“魔音灌耳”。“雅蠛蝶”、“八嘎”、“哈依”……队员们学得舌头打结,愁眉苦脸。
李云龙却想了个歪招,把这些日常用语和骂人话编成粗野的顺口溜:“‘米西米西’是吃饭,‘八格牙路’是混蛋!
问路就说‘哆喏’,投降喊‘我投降’!”荒腔走板的日语歌谣在山谷里回荡,竟意外地提高了效率。二柱子学得最卖力,做梦都在嘟囔。
夜色深沉,峡谷中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驱散寒意。队员们疲惫不堪,东倒西歪,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二柱子靠着冰冷的石壁,眼皮打架,手指却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白天学的日语假名。
林骁坐在火堆旁,默默地打磨着他那柄缴获的日军三零式刺刀,刀锋在火光下流动着幽蓝的光泽。
王喜奎抱着他的狙击枪,一遍遍擦拭着,眼神专注得仿佛在看情人。王根生则拿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各种爆炸装置的草图。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二十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疲惫刻在眉宇,伤痛留在躯体,但他们的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簇比火焰更炽烈、更纯粹的光芒——那是经过血与火淬炼、又被更严酷的锻打凝聚而成的锋芒,是即将出鞘的“尖刀”那无言的、冰冷的杀意。
峡谷的风呜咽着掠过,仿佛也在低语,传递着一个无声的誓言:此刃既成,当饮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