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时候,”赵凌眯起眼缝,朝张老头的背影道,“是开心的。”
张老头转过身,眼里透出一股亮光,笑道:“后生,哪怕这样了,我也是开心的吗?”
赵凌嘴唇抿着。
沉吟几瞬后,他抬头轻声道:“他苦心学了门手艺,能养家,给娘和师父都送了终,大儿子有出息,上山求仙,其他三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成了家,临了,他送走了浑家,他自己……”
赵凌指了指病榻上闭着眼睛,安然入睡的张小子,“也活到了尽头。”
“他是开心的。”赵凌重复道。
张老头沉默了下。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平静,温声道:
“后生,我们走吧。”
……
远处,河水奔涌而来,如滔天的巨兽一般,吞噬了阻挡在他眼前的一切……
赵凌沉默地站在这座破旧的农家院落外,张小子的二儿子抢到了这处院落。
发大水了。
已经变成老头了的二儿子在牛车上跺着脚,须发皆张,扯着嗓子大声吼着,指挥全家搬家。
他们把半袋粮食般到了牛车上。
他们把陈旧的被褥搬到了牛车上。
他们把缺了个口子的陶罐搬到了牛车上。
……
他们把那个已经落了几层灰的白玉娃娃从木柜上拿下来,扔到地上,一脚踢开,然后几人一起,开始咬着牙用力,将木柜抬到了牛车上……
乡间大道上,他们驱使着牛车,一路跑、一路逃……
赵凌收回视线,看向屋子里,躺在地上的那个白玉娃娃,莫名其妙地多翻滚了几圈,翻滚出了屋子,滚到了院落里的泥土中。
它黑点般的眼睛,隔着青草、隔着栅栏,正死死地、定定地、盯着远处的牛车。
看着这一幕。
张老头站在赵凌身边,背着手笑道:“后生。”
他声音里有一股戏谑,又有一丝期待,复杂难言:
“你能救它吗?”
他笑起来脸上皱纹加深,如是道。
赵凌看着地上的白玉娃娃,抿着嘴唇。
沉默着没有说话。
洪水来了。
席卷一切。
赵凌身处洪水中,身前出现了一个透明光罩,罩住了他的身边的张老头。
他看着眼前的张家院落被洪水摧垮、看着白玉娃娃被洪水淹没、又看着它被泥沙掩埋。
泥沙冲积。
大河改道。
赵凌不知道眼前这条河究竟流了多久。
他眼瞳只定定地看着白玉娃娃被掩埋的地方。
许久。
河水干涸。
一条鱼在那处跳跃,被一个背着鱼篓的幼童兴奋的拾走。
张老头看着那个幼童雀跃的背影,嘴角翘起。
他朝赵凌笑道:“后生,你知道过了多久吗?”
赵凌摇了摇头。
张老头笑道:“我那时候数过,烧一次窑大概是三天,我应当在此处烧窑拉坯了十三万两千次。”
赵凌应和着笑了笑:“你也不嫌累?”
张老头摊了摊手,无奈道:“没别的事干。”
下一刻,一道极强的光晕瞬间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二人眼前,赵凌眼睛被光晕刺痛,立刻微微眯起。
赵凌眉头渐渐皱起。
他看着这团光晕渐渐下沉、下沉……
“嗤嗤嗤……”
拱土般的声音响起。
赵凌眼瞳死死盯着白玉娃娃的沉埋处,不超过片刻,一只白瓷般的小胖手就从泥沙里伸了出来。
赵凌下颚渐渐绷紧。
他眼睁睁地看着三寸高的白玉娃娃从土里钻了出来,看着它开始茫然地四处张望、看着它嘴巴一张一合地哈哈大笑,看着它踉跄着小短腿朝刚刚那个捡鱼的幼童追了过去……
赵凌眼睛半眯着。
他面无表情地朝张老头问道:“你吃了他?”
张老头感慨般笑了笑:“是啊,他是第一个。”
……
赵凌和张老头一起,跟在白玉娃娃后面亦步亦趋地走着。
前面瓷娃娃的身体越来越大,钻入赵凌鼻腔内的血腥味也就越来越重,他脚下也越来越黏稠。
赵凌随意地四面扫了扫地上的残肢,眼瞳中渐渐布满黑线。
张老头一面走着,一面略显得意地指着被邪物吞入体内的血肉道:“你看,他收集到的‘泥土’越来越多了。”
泥土?
听到这个怪异的词,赵凌胸腔起伏不定。
最终,他嗅着血腥味,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
“看。”
血色天空下,张老头指了指天空上,那个凌空而立的青衣人,他一脸欣慰道:“那就是我儿子,张简。”
赵凌感受着呼呼吹来的狂风。
看着天上的张简仙帝,他嘲弄道:“不是你儿子,是老张的儿子。”
张老头不以为意,“是我的儿子。”
赵凌懒得理这邪物,扭过头,看向地上那尊巨大的白玉娃娃,看着它如同看到亲人般,兴奋地朝天上的仙帝伸着手,脸上哈哈笑着,一如多年前,那个名叫张简的娃娃对他那样,它很高兴,前所未有的高兴。
天空上,仙帝张简皱了皱眉,不屑地说了一声:“邪物。”
白玉娃娃的动作骤然一停。
……
画面瞬间流转。
张老头开始佝偻着身子往回走。
赵凌沉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
走着,走着。
赵凌眉头一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烧瓷小镇。
四周青山环抱,拉胚声此起彼伏。
赵凌跟着张老头一路走,又走回到了当时那个中年汉子的窑炉。
窑炉里,正摆着一张木桌。
张老头朝赵凌笑道:
“后生,之前没和你介绍,现在介绍一下,这是我师父,姚师傅的炉子。”
赵凌点了一下头。
跟在他身后,踏步而入。
赵凌望着壁灰浓厚的炉子,霎时间,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从炉子里传来。
张老头指了指另一边,略带得意道:“后生,那都是我烧出来的瓷。”
赵凌将视线投过去一眼。
一眼后,他便收了回来。
面无表情。
张老头神情平静,挽起袖子,揉了揉手腕,坐在窑炉边,开始熟练地拉坯烧窑……
赵凌看了看神情认真的张老头。
他抿着嘴唇,再度将视线投向另一边,投向那一堆,此邪物用血肉……
堆出来的人。
赵凌下颚绷得极紧。
他能大概看出来。
有矮矮的,长得像小时候的张简。
有的长得像姚师傅,有的长得像张老头的浑家,还有的,像那个二儿子,赵凌一瞥之下,甚至还看到了一尊,像是二儿子的小孙子。
他踱着步子,看着眼前这个被邪物捏出来的、血肉模糊的张老头。
赵凌吸了口气。
人可以用泥土捏成瓷。
瓷在用血肉……
捏成人。
赵凌扭过头,看向摆在木桌上三寸高的白玉娃娃。
此刻,白玉娃娃黑点般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赵凌踱步走到它面前。
风声与拉胚声交织。
赵凌额前的碎发随着轻风飘动。
天上金乌轮转,明暗交替。
沉思很久后,赵凌抬起头,朝白玉娃娃轻声道:
“我有一个朋友说过——”
“万物皆有归途……”
赵凌声音轻轻,
“莫要长存。”
他来救它了。
白玉娃娃嘴巴张得大大地,哈哈笑着,脸上两坨腮红点得正好。
听到赵凌的话,它没有说话,没有回答。
但黑点般的眼睛里,有一滴白色釉彩滑落。
赵凌探出手,点了一下这滴白色釉彩。
他将这滴釉彩在白玉娃娃左脸裂纹处一滑……
“补得不好。”
赵凌黝黑的眼睛直视白玉娃娃的眼睛,笑了笑,
“但终究——是你自己缝补了自己。”
赵凌眼睛闪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条乡间小道上,张老头二儿子须发皆白,抱着孙子,指挥着全家逃命的场景。
想起了从白玉娃娃裂纹处,探出来,拉他进去的那只手……
赵凌吸了口气。
“只有生命……”
他微微低着头,朝白玉娃娃沉吟道:
“才会自己拯救自己。”
赵凌沉默着。
片刻。
他——
探手一推。
下一瞬,白玉娃娃便从木桌上如普通瓷器般掉落。
空中。
它纯白身躯划出的弧线开始延展……
它划过粗糙窑胚、划过孩童粗糙的双手,划过老人低垂的头、它划过河流、划过泥沙……
它划过一轮又一轮的猩红血色……
它划过张简仙帝那漠然的双眼……
“当啷!”
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响起。
在生命划过一道惊人的弧线后,它终于像当年床榻上的那个老朋友般——
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它……
应声而碎。
……
赵凌看着从碎瓷片里浮出的光晕,眼神怔然,脑海里响起了一阵机械声。
【叮!】
【启禀宿主!系统检测到前方出现天道碎片!】
赵凌眼神平静,右手抬起,往前——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