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易接过那薄薄的几页纸,指尖有些发凉。他垂眼看去,“高永,十八岁”几个字首先映入眼帘。
十八岁……比他还大两岁呢。妻主果然是嫌我年纪小么?所以先娶了年长的侧夫进来,好……好吗?
资料上的描述,他匆匆掠过,“家境贫寒”、“性情刚烈”这些字眼,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妻主选这样的人,是不是觉得我太孩子气,不够沉稳懂事?
一股酸涩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热。他强行忍住,捏着纸张的指节微微发白。
父亲教导的话在耳边回响:身为正夫,需贤良大度,不可善妒,妻主纳侧是天经地义,你要主动帮着张罗,显出气度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妻主既然觉得他好,那定然是好的。可……可要让官媒去提亲了?”话问出口,心却像被细针扎了一下。
陈娇摇摇头:“还没定。这是要进我们家门的人,你是我正夫,自然要让你先看看。你若觉得不妥,或有别的想法,但说无妨。”
孔易抬起眼,看向陈娇。妻主的眼神平静而坦诚,似乎真的在征询他的意见。可他哪敢真的说“不妥”?
父亲说过,新婚伊始,最忌表现得善妒小气。他不能让妻主觉得他不贤惠。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管这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脆弱:
“妻主觉得不错,那这位高公子自然是好的。妻主……请人去提亲吧。”每个字,都像带着小小的倒刺,划过喉咙。
陈娇将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强作镇定的模样,以及那笑容里的勉强,都看得分明。
少年人的心事,几乎写在脸上。她心中了然,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也是这个时代赋予这些男子的无奈与压力。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孔易的手背,触感微凉。“易儿,”她唤了他的小名,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你既进了我陈家的门,便是这里的另一位主人。我娶侧夫,是因律法所限,亦是……一些不得已的缘由。
但既为一家,日后便需和睦相处。你年纪虽小,却是正夫,该有的体面和尊重,我绝不会少你分毫。
这人选,你若实在不喜,我们可以再慢慢寻访,总会有更合适的。”
她顿了一顿,看着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睛,继续道:
“至于其他……你还小,许多事不必过早忧心。我既然应了你母亲会照顾好你,便不会食言。日子还长,我们慢慢过。”
这番话,并未直接承诺什么,却像一阵暖风,轻轻拂去了孔易心头的一些寒意和惊惶。
妻主没有忽视他的感受,甚至愿意为他放缓纳侧的步伐……这已经比他预想中好了太多。
他鼻尖微微发酸,这次不再是委屈,而是混合着安心与一丝羞愧的情绪。
他低下头,小声道:“妻主做主便是。我……我会学着做个好正夫的。”
陈娇知道,心结非一日可解。她将资料收回,温言道:
“此事不急,我再斟酌斟酌。你且放宽心,打理好府中事务,若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或问问陈吉、青青都可。”
望着陈娇离开的背影,孔易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房间染上一层暖金色。
他摸了摸方才被陈娇拍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令人安心的温度。
妻主的话在他心中反复回响。或许……未来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他应该试着相信妻主,也试着……担起正夫的责任。
而另一边,陈娇回到书房,将高永的资料轻轻放在桌上。三个人的平衡,一碗水端平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需处处用心。
人选固然要慎重,但更重要的是日后如何引导,如何建立规矩与情分。
这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原主的心愿,更是为了自己今后数十年的清静与安稳。
路要一步一步走,侧夫要一个一个纳。这第一个,或许便是这看似刚硬、实则内心自有坚持的高永了。
陈娇从来都是果断的性子,心中既已有了决断,便不再犹豫拖沓。她当即唤来池兰,吩咐道:
“去请东街的刘官媒来一趟,就说我有事相托。另外,让陈吉也准备一下,稍后随刘官媒出去一趟。”
池兰领命而去。不多时,那位以口齿伶俐、办事稳妥着称的刘官媒便笑眯眯地登了门。
陈娇在花厅见了她,直言相告,欲聘娶西城郊高家之子高永为侧夫,请她代为说和,并备下了一份不薄的红封与预备好的礼单。
刘官媒接过红封,略一掂量,脸上的笑容又热切了几分,连声道:
“陈姑娘放心,这事儿包在老身身上!那高家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虽是清寒些,但高家那小子模样周正,人也勤快,就是性子硬了点……
不过以姑娘您的气度,定能辖制得住。我这就去办,保管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与此同时,在城西那条狭窄却干净的巷子深处,高家小院里,高郑氏正对着院子里一小簸箕晾晒的干菜发愁。
儿子高永已经十八了,亲事还没个着落。在这女尊世界里,男子过了二十若还未出嫁,官府便会强行婚配,到那时,谁知道会配给什么样的人家?
或许是死了正夫需要填房的老婆子,或许是偏远山村里脾气暴戾的莽妇……一想到这些可能,高郑氏就觉得心口发紧,寝食难安。
可偏偏,永儿这孩子,因着自幼失怙,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又性子软和,为了护住这个家,不知不觉便养出了一副泼辣厉害的性子。
邻里间那些欺他们孤儿寡父的,都被永儿或骂或挡了回去,日子虽清苦,倒也没受太大欺负。
可这名声传出去,却成了“凶悍”、“泼辣”,好人家的姑娘一听便摇头,嫌他不是温顺柔婉的男儿家。
前前后后也托人说过几家,不是对方嫌弃,便是自家看不上对方那惫懒或算计的嘴脸,终究是高不成低不就。
高郑氏愁得嘴角都起了燎泡,这几日正在琢磨,是不是再把积蓄拿出些,厚着脸皮再去求求那刘官媒,好歹再帮忙寻摸寻摸。
哪怕聘礼少要些,只要姑娘人本分,家境寻常些也无妨。
正思量间,院门外忽然传来清晰的叩门声,以及一道颇为耳熟的热情嗓音:“高家夫郎在吗?刘老爹我来啦!”
高郑氏一愣,赶紧擦了擦手,快步走去开门。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可不正是他方才还在心里念叨的刘官媒!
刘官媒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枣红色衣裙,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堆满了笑容,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体面、面容清秀、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男子身后又有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厮。
这阵仗……高郑氏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永儿在外面又惹了什么事?
还是官媒终于寻到了肯娶永儿的人家,只是条件或许十分不堪?
他忐忑地侧身将人让进来:“刘老爹,您怎么来了?快请进,这位是……”
刘官媒一进门,那双精明的眼睛先飞快地将这小院打量了一圈,见虽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心下更有了几握。
他未等高郑氏搬来凳子,便用那特有的、带着喜庆腔调的嗓音高声道:
“哎呦!高家夫郎,大喜!大喜啊!我今儿来呀,可是给你送天大的喜讯来了!”
高郑氏被她嚷得有些发懵,下意识问:“喜……喜从何来?”
“说亲啊!”刘官媒一拍大腿,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县里顶顶有名的陈大善人家,知道吧?就是祖上积德、乐善好施的那个陈家!
如今当家的陈大姑娘,看上你家高永公子啦!特意托了我,上门来说亲,要聘娶高公子为侧夫呢!”
高郑氏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官媒,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陈……陈家?哪个陈家?”他下意识地重复,脑子里一片空白。陈大善人家?
那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简直是云端的门户,平日里连想都不敢想的。
刘官媒见他这般反应,也不意外,笑嘻嘻地解释道:“哎哟,还能是哪个陈家?
咱们县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三年前,那闹得沸沸扬扬的‘毒夫谋害妻主’案,主角不就是陈家姑娘么?你总该记得吧?”
这么一提,高郑氏立刻想起来了。当初那案子可是轰动全县,茶余饭后议论了足足大半年。
陈家大姑娘陈娇,父母早逝,被娶进门的夫郎与管家合谋下毒,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却因祸得福,解了胎毒,人变得精明强干起来,不仅保住了家业,还把生意做得越发红火。
这三年,陈家的善名依旧,陈姑娘本人也常在外面走动,听说身体康健,行事稳重,与从前判若两人。
可是……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妻主,怎么会看上自家这除了力气和“凶名”一无所有的永儿?还主动托官媒上门求娶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