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夜晚并不宁静,远处深山里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野兽嚎叫还是风声呜咽的声响,搅得人心神不宁。吴邪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顶着两个黑眼圈爬了起来。
楼下已经传来了动静。潘子和阿宁的手下正在检查、清点装备,将必要的东西打包,为再次进入鬼哭沟做准备。压缩饼干、饮用水、电池、绳索、武器……气氛肃穆而紧张。
王胖子打着哈欠下楼,看到吴邪,凑过来低声道:“天真,昨晚睡得咋样?胖爷我愣是没睡踏实,一闭眼就是那血尸的黑眼窝子,还有小哥他俩跪下的样子……太他娘瘆人了。”
吴邪苦笑一下,何尝不是如此。他目光扫过,看到张起灵已经坐在一楼角落的凳子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沉默姿态,仿佛昨天下跪安抚血尸的并非他本人。而张韵棠则站在门口,望着晨曦中雾气缭绕的山峦,侧脸清冷,不知在想什么。
简单的早饭过后,吴三省将众人召集到一起。
“刘老爷子的话,大家都听到了。鬼哭沟比我们想象的更凶险,但鲁殇王墓的核心区域,我们必须进去。”吴三省摊开一张简陋的手绘地图,这是根据刘老爷子的描述和之前探查的情况综合画的,“尸洞只是外围通道,根据壁画提示和风水格局判断,主墓室应该在山谷更深处的某个地方。我们今天的任务,是绕过尸洞入口,从侧面寻找进入山谷深处的路,初步探查情况。”
他指了指地图上一个标记点:“这里,据说是古代一处殉葬坑的遗址,可能埋着大量的人牲。从那里,也许能找到通往核心区域的线索。”
殉葬坑……听到这个词,众人心头都是一沉。那种地方,怨气必然极重。
“都检查好自己的家伙事儿,这次进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一切小心。”吴三省最后叮嘱道。
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走尸洞的水路,而是在潘子的带领下,沿着一条崎岖难行的山间小路,向着鬼哭沟的侧翼迂回前进。
山路陡峭,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树根。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使得林间光线昏暗,空气潮湿闷热,各种虫鸣鸟叫不绝于耳,却更添几分原始的荒凉与寂静。
张起灵依旧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步伐稳健,仿佛不受复杂地形的影响,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落脚点。张韵棠跟在队伍中段,她的动作同样轻盈矫健,复杂的山地对她来说如履平地,目光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吴邪和王胖子跟在后面,走得有些气喘吁吁。
“这鬼地方,路都没有……”王胖子抱怨着,拨开挡在面前的带刺藤蔓。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前方的树木逐渐稀疏,一片被浓雾笼罩的、狭窄的谷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里的雾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淡绿色,正是刘老爷子描述的那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腐烂多年的陈旧腥气。
“就是前面了,大家小心。”吴三省示意队伍停下,再次检查装备和防毒面具。
踏入淡绿色的雾气,能见度立刻降低到不足十米。脚下的土地变得泥泞,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四周寂静得可怕,连虫鸣声都消失了,只有众人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在谷中回荡。
“这雾……有问题。”阿宁戴好防毒面具,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可能有毒,或者致幻成分。”
张韵棠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清淡、带着微苦药香的气息散发出来,似乎稍稍驱散了周围令人不适的味道。“含着这个。”她将玉瓶递给离她最近的吴邪,里面是几粒碧绿色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丸。
吴邪道谢接过,分给众人。药丸入口,一股清凉之意直冲头顶,果然感觉精神一振,周围那诡异的雾气带来的沉闷感减轻了不少。
张起灵看了张韵棠一眼,没有说什么,但也接过吴邪递来的药丸含在口中。
继续深入,谷地两侧开始出现一些人工堆砌的石堆,像是某种简陋的祭坛或者是界碑。石头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和地衣,看起来年代极为久远。
又前行了数百米,前方的地势突然向下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如同碗状的天坑。而当天坑内的景象透过浓雾,逐渐映入众人眼帘时,即使是最胆大的王胖子,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
坑内,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全是森白的骷髅头!
数量之多,根本无法估算,恐怕有成千上万!这些头骨大小不一,有些明显是成年男性,有些则偏小,像是妇女甚至孩童!它们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朝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千年前的暴行与残忍。一些头骨上还残留着破损的青铜头盔或者装饰品的痕迹,更添几分诡异。
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死气和怨念,从这万人坑中弥漫开来,与绿色的雾气混合,让周围的温度都骤然降低了好几度!
“这……这就是……殉葬坑……”吴邪的声音发颤,脸色惨白。他虽然下过墓,见过尸体,但如此规模、如此直观的、堆积如山的骷髅头带来的视觉和心灵冲击,是前所未有的!
“妈的……这鲁殇王真是个疯子……”王胖子也感觉腿有些发软,骂骂咧咧地给自己壮胆。
阿宁和她手下的人也是面色凝重,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张起灵站在坑边,深邃的目光扫过那一片死亡的海洋,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周身的气息却更加冰冷。
张韵棠眉头紧锁,她手中的罗盘指针在这里疯狂地旋转着,完全失去了方向。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地凝聚了数千年的绝望与怨气,这种地方,极易滋生极其凶戾的邪物。
“看来没错了,这里就是大规模殉葬的地方。”吴三省沉声道,语气沉重,“找找看,附近有没有通道或者线索。”
众人强忍着不适,分散在坑边寻找。坑壁陡峭,布满了湿滑的苔藓,下面则是深不见底的骷髅堆,根本无从下脚。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潘子突然低喝一声:“那边有动静!”
所有人立刻戒备起来,循着潘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殉葬坑另一侧的浓雾中,隐约传来“哗啦”的水声,似乎有一条隐藏的水道。紧接着,一条破旧的、比尸洞那里稍大一些的木船,如同鬼魅般从雾气中缓缓驶出,船头站着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正用一根长篙撑着船。
那撑船人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人,动作明显顿了一下,隔着浓雾,警惕地望向这边。
“什么人?!”阿宁举枪喝道。
那撑船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掉头离开。
“拦住他!”吴三省当机立断。
潘子和阿宁的一个手下立刻从侧面包抄过去,拦住了木船的退路。那撑船人见退路被堵,显得有些慌乱,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喊道:“你们是干啥的?俺就是个打鱼的!”
“打鱼的?”王胖子冷笑一声,走上前,“跑这鬼哭沟里打鱼?你糊弄鬼呢!”
吴三省走到船边,打量着这个撑船人。对方大约五十多岁年纪,皮肤黝黑粗糙,满脸风霜之色,眼神闪烁,带着惊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老乡,别害怕。”吴三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我们迷路了,想问问,从这儿怎么能出去?或者,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撑船人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出……出去就这一条水路,往回走……没啥特别的地方,你们赶紧走吧,这地方不干净!”
他的反应,明显是在隐瞒什么。
张韵棠缓步上前,她的目光并非看着撑船人,而是落在了他脚下的木船上,以及那根长篙上。长篙的底部,沾着一些暗红色的、类似于河底淤泥的东西,但张韵棠却从那上面,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墓室中血尸类似的气息。
“你进过里面的墓。”张韵棠突然开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撑船人身体猛地一颤,骇然看向张韵棠,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胡说啥!俺不知道!”
看到他这反应,众人立刻明白,张韵棠说对了!
“看来是遇到同行了?”吴三省眼神锐利起来,“老乡,明人不说暗话,这鲁殇王墓,你进去过,对吧?里面什么情况?”
撑船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俺没进去过!那里面去不得!会死人的!”
“少他娘废话!”潘子没了耐心,拔出匕首,抵在撑船人脖子上,“带我们进去!不然现在就让你死人!”
在武器的威胁下,撑船人终于崩溃了,哭丧着脸道:“好……好汉饶命!俺……俺带路,俺带路还不行吗!不过俺可说好了,俺只到门口,里面俺是不敢进的!”
阿宁拿出绳索,利落地将撑船人反手捆住,冷冷道:“别耍花样,前面带路。”
于是,队伍押着这个意外的“向导”,登上了那条略显宽敞的木船。船向着殉葬坑另一侧的浓雾深处驶去。
水道狭窄而曲折,两岸是湿滑的岩壁,上面同样雕刻着一些模糊的壁画,内容多与战争和杀戮有关。绿色的雾气在水面上流动,仿佛有生命一般。那撑船人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虽然被捆着,但还是能指点潘子如何撑篙避开暗礁和漩涡。
张起灵和张韵棠并肩站在船头,两人都沉默着,感受着水道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阴冷与死寂。那种同源血脉之间的微弱感应,在这里似乎变得更加明显。
在经过一个急弯时,船身猛地摇晃了一下。张起灵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身旁因为船体倾斜而微微晃动的张韵棠。他的手指并未真正触碰到她,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就在这短暂的、近乎贴身而立的瞬间,周围的水声、风声仿佛都远去。
张起灵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同耳语般,清晰地传入张韵棠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直觉:
“我原来认识你,对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张韵棠的心湖中炸响!
她猛地转头,对上张起灵那双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与漠然,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困惑与探寻的专注。他问得如此直接,如此肯定,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
张韵棠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加速流淌,掌心的伤口甚至传来一丝轻微的刺痛。脑海中那些纷乱的碎片再次翻涌——雪原、背影、冰冷的金属触感……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茫然和一丝隐秘期盼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认识吗?
她不知道。
她的记忆里没有他,可她的血液、她的灵魂,却在每一次靠近他时,发出无声的嘶鸣与悲泣。
最终,在那双执着等待答案的漆黑眼眸的注视下,她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我……不记得了。”
“但我的本能告诉我……我们,应该认识。”
这个回答,模糊,不确定,却仿佛耗尽了张韵棠所有的力气。她迅速转回头,避开他那过于灼人的视线,重新望向迷雾深处,只留下一个微微紧绷的、清冷侧影。
张起灵得到了一个并非答案的答案。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缓缓收回了虚扶的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未知的前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悄然重组。
“我原来认识你,对吗?”
“我不记得了。但我的本能告诉我……我们,应该认识。”
这简短的对话,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声音极低,被水声和船行的噪音掩盖,并未被船尾的其他人听清。但那瞬间两人之间陡然变化的气氛,那骤然拉近又迅速分开的距离,却被一直暗中关注他们的吴邪和王胖子敏锐地捕捉到了。
“有情况!”王胖子用胳膊肘撞了撞吴邪,挤眉弄眼。
吴邪也看到了,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达到了顶峰。小哥竟然主动……靠近张顾问?还说话了?虽然听不清内容,但那种姿态,绝不像是对待陌生人!
阿宁也若有所思地看着船头那两道再次恢复沉默的背影,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船,在压抑而微妙的气氛中,继续向着绿色雾气的深处,向着鲁殇王墓的核心,缓缓驶去。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殉葬坑和血尸更加未知、更加危险的境地。而那关于身份与过往的谜题,也随着张起灵那句石破天惊的询问,正式摆在了两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