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左明从医院捡回一条命后,张家院子彻底变了样。那股子以前天天冒火星子的呛人味儿,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剩下一种死沉沉的、带着霉味的安静。
变化最大的,是王桂花。
这老婆子,以前是多厉害的一个人啊?叉着腰,能站在院当间骂上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恨不得扎死我。指使起人来,更是恨不得把人的骨髓油都榨出来。
可现在呢?她整个人像被抽了脊梁骨,蔫了,瘪了。头发白了一大片,乱糟糟地挽着,也没心思梳。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干裂的土地。整天佝偻着个背,在院子里挪来挪去,脚步拖沓,一点声响都没有,像个飘着的影子。
她不再指着我鼻子骂了,甚至很少正眼看我。偶尔眼神对上,也是飞快地躲开,那里面没有了以前的恶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茫的东西,像是……害怕?或者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她好像彻底没了跟我斗的心思,也顾不上我了。
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病恹恹、丢了魂似的张左明,另一个就是小凤留下的那个丫头,小花。
张左明整天像个木头人,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呆坐着,或者望着某个地方出神。王桂花伺候他吃喝拉撒,小心翼翼,动作轻得像个丫鬟。喂他吃饭时,勺子递到嘴边,声音都放得低低的:“左明,吃一口,啊?”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听着都让人心酸。可张左明经常没反应,她就那么举着勺子,半天不动,眼神空洞。
更让人揪心的是她对小花的态度。以前,她动不动就打骂这孩子,骂她是“丧门星”、“讨债鬼”。可现在,她好像变了个人。给小花喂饭、换尿布,动作虽然还是笨拙,却透着一股以前没有的耐心。有时候小花哭闹,她也不骂了,就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的老歌谣。那声音沙哑、飘忽,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非但没让人觉得温馨,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但最让我心里发毛的,还不是这些。是王桂花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些“神神叨叨”的举动。
有时候,她正干着活,比如在灶台边洗菜,洗着洗着,动作会突然停住,整个人僵在那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水面,或者墙角,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小,听不清说什么,但表情一会儿惊恐,一会儿又像在哀求。过了一会儿,她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手里的活,好像刚才那片刻的失常根本没发生过。
还有时候,深更半夜的,我起来给力力盖被子,会听见西屋那边传来压抑的哭声,或者是低低的、像是跟谁说话的声音。仔细听,又没了。吓得我赶紧搂紧力力,后背直冒凉气。
她情绪也变得极不稳定。刚才可能还平静地喂着小花吃饭,下一秒,可能因为小花把碗打翻了,或者张左明不肯吃饭,她就会突然暴怒起来,摔摔打打,把东西弄得砰砰响,嘴里骂着含糊不清的话,不是骂具体的人,更像是骂命,骂天。可这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她又会瘫坐在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一动不动,像尊泥塑。那种极度的暴躁和死水一样的沉寂,交替着出现,看得人心里直打鼓。
我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头那点因为以前受欺负而积下的恨意,不知怎么的,竟然慢慢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的……害怕。
是的,害怕。
我不是怕她再打我骂我,现在的她,根本没那个力气和心思了。我怕的是她这种状态。她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了。像是被这一连串的打击——小凤的死,张左明的重病,还有以前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给压垮了,精神出了毛病。
一个正常人,哪怕再坏,你都知道她下一步会干啥。可一个脑子不清楚的人,你根本猜不透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可能安安静静,也可能突然发作。这种不确定性,像一颗埋在身边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开,比明刀明枪的对抗更让人心惊胆战。
我甚至有点可怜她了。活了大半辈子,争强好胜,刻薄算计,到头来,儿子半死不活,家不像个家,自己还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难道就是报应?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压下去了。可怜她?谁可怜过我?谁可怜过力力?我们娘俩受的那些罪,难道就白受了?
但这种害怕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像两根细细的藤蔓,悄悄缠住了我的心。让我在这个院子里,感觉更加不自在,更加想逃离。
现在的张家,就像一个快要散架的破船,漂在看不见岸的黑水里。王桂花是那个半疯的舵手,张左明是那个丢了魂的乘客,小花是那个懵懂无知的累赘。而我,只想带着我的力力,赶紧找条小船,离开这个即将沉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