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挡得住张左腾那毒蛇似的目光,可挡不住院子里那股子乌烟瘴气的闹腾劲儿。我刚把力力哄得安静点儿,外面就又炸开了锅。
是王桂花和小凤她们回来了。人还没进院门,王桂花那破锣嗓子带着哭腔的咒骂声就先传了进来,像一把钝刀子,刮得人耳膜生疼。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脑袋上缝了七八针,流了那么多血,差点就没了啊!都是那个挨千刀的扫把星害的!要不是她回来搅和,咱们家能成这样吗?左明能挨这顿打吗?她就是咱老张家的克星!是精怪投胎!专门来祸害人的!”
她一边骂,一边“哐当”一声踹开院门,扯着小凤的胳膊,连拖带拽地进了院子。小凤怀里抱着那个几个月大的丫头,孩子大概是被吓着了,或者是在卫生所折腾累了,这会儿倒是没哭,蔫蔫地趴在她娘肩膀上。小凤自己则哭得眼睛红肿,头发散乱,像个受惊的兔子,任由王桂花拉扯。
王桂花看见我和力力站在东屋门口,那眼神立刻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过来。她故意把手里拎着的一个破包袱往地上一摔,溅起一片尘土,指着我的鼻子就开骂:
“看什么看?!你个丧门星!还有脸站在这儿?我儿子被你害得躺在卫生所半死不活,你倒跟个没事人一样?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死了我们老张家就清净了!”
她越骂越起劲,唾沫星子乱飞:“就是你!自从你回来,家里就没安生过!吵架、打架、见血!你就是个瘟神!克父克母克丈夫的货!谁沾上你谁倒霉!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让左明娶了你这么个祸害!”
小凤被她扯得踉踉跄跄,怯生生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除了以往的害怕,好像也多了点别的东西,是怨恨?还是认同了王桂花的说法,觉得真是我带来了厄运?她怀里的孩子被王桂花突然拔高的嗓门惊到,“哇”一声又哭了起来,声音嘶哑。
力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叫骂和哭声吓得一哆嗦,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裤腿,把小脸埋在我腿上,身子微微发抖。
我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血往头上涌,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张左明被打,是他哥动的手,是他自己作孽!关我屁事!凭什么把这屎盆子扣我头上?王桂花这个老妖婆,不敢怪自己儿子,就把所有错都推到我身上!还有那个小凤,也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蛋!
我恨不得冲上去撕烂王桂花那张喷粪的嘴!恨不得把这个乌烟瘴气的家砸个稀巴烂!
可是……我能吗?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硬,像块冰疙瘩,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低头看了看紧紧依偎着我的力力,孩子瘦小的身子还在轻轻颤抖,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我那股快要爆炸的怒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大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绝望。
我不能。
我现在身无分文。口袋里摸不出一分钱。去年冬天在废品站挣的那点辛苦钱,早就花光了。给力力看病、买药、买日用品、换那点可怜的菜籽粮种……像流水一样,不知不觉就没了。现在开春,地里的菜苗刚冒头,离能吃还早着呢。那两只母鸡下的蛋,是力力唯一的营养来源,我一个都舍不得吃。
离开?能去哪儿?县城那个破棚子早就塌了。回娘家?我爹妈知道我过成这样,他们应该很难过,弟弟吴宏还没有取媳妇……唉,
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们母子俩的立足之地。
除了这个充满仇恨和屈辱的院子,我们无处可去。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让我浑身冰凉。刚才那股想要拼命的冲动,瞬间被现实砸得粉碎。我不是不敢拼,我是拼不起!我死了容易,力力怎么办?他那么小,那么弱,离了我,在这个吃人的世上,他活不下去!
王桂花见我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以为我怕了,更加得意,骂得更难听了,什么“贱货”、“娼妇”、“该浸猪笼”的污言秽语都往外蹦,还故意踢翻院里的破凳子,摔打手里的搪瓷缸子,弄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存心不让我们安宁。
小凤怀里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力力把脸埋得更深了,小声啜泣起来:“娘……怕……我们走……走吧……”
我蹲下身,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用我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沙哑却尽量放柔:“力力不怕,不怕……娘在呢……娘在呢……”
我的眼睛干涩得发疼,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走?现在不能走。至少,在攒够能让我们娘俩活下去的钱之前,不能走。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还在跳脚叫骂的王桂花和瑟瑟发抖的小凤,望向院子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天快黑了,晚风带着寒意吹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
这个家,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而我,就是被困在里面的野兽,浑身是伤,獠牙还在,却被无形的铁链锁着,动弹不得。
王桂花的骂声,小凤孩子的哭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但我只是紧紧抱着儿子,像一头沉默的、受伤的母兽,用身体护住自己的幼崽。
骂吧,闹吧。我听着。这笔账,我先记下。现在我得忍,为了儿子,我必须忍下去。像石头缝里的草,再艰难,也要活下去。等我攒够了力气,挣断了锁链,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力力,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王桂花,你们等着。今天的屈辱,来日我必百倍奉还!但现在,我得先活着,带着我的儿子,活下去!
夜色,渐渐笼罩了这个充满戾气和哭声的院子。我抱着力力,一步一步挪回东屋那间冰冷的屋子。关上门,把所有的喧嚣和恶意暂时挡在外面。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我和儿子依偎在炕上,听着彼此的心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王桂花永无止境的咒骂。
这日子,真难啊。但再难,也得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