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秀珍的重逢,让高老太太着实兴奋了好几天。快到七月,天气越来越热,高老太太的这股子热乎劲持久不退。
她屈指数数,同龄人中所剩无几,仅剩的几个还有算不上是完完整整的人,像宋远征那样,顶多算个半拉子人吧。这样算一下,她还挺知足。
她不禁感叹,属于她们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如今的她,与新时代努力接轨中,她不断接受新思想,学习新东西,智能手机会用,能跟孩子们视频聊天,还会给孩子们点赞,转发,每天都会看朋友圈和视频号,对小红书和抖音也很感兴趣。
但是有些和传统观念背道而驰的东西她实在难以苟同。比如她看到某情感博主说有些原生家庭有毒,要跟有毒的原生家庭剥离,她很气愤:“这是想不要爹妈吗?她是狗娘养的吗?”
那天她看见林秀珍穿着旗袍,她很羡慕,林秀珍的坚持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传统的东西不能丢,她产生了穿旗袍的冲动。
自己当了半辈子裁缝,母亲也是村子里颇有名气的裁缝,做个旗袍那就是小菜一碟。可是她没有旗袍,也没穿过旗袍。
她有很好的身材,即使八十多岁高龄,仍然腰板笔挺。她很注重自我锻炼,经常在家里做各种拉伸和按摩,还会借助于医疗器械的辅助,总之,她时刻在提升自己。
在她的印象里穿旗袍都是大家闺秀。自己的身份永远当不了大家闺秀,看到林秀珍穿旗袍后,她改变想法,不妨做一件旗袍,即使自己不穿,给儿媳妇穿穿看,权当做着玩。
高老太太站在阳台上,望着云港市天际线上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上那台智能手机的屏幕。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刚才与表姐林秀珍的视频通话记录。
七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她银白的发丝上织就一顶流动的冠冕,却照不进她心里那片经年积雪的荒原。
一周前与林秀珍的重逢,像一粒石子投入她平静的晚年生活,激起一圈圈涟漪。林秀珍穿着旗袍的样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旗袍剪裁得体,衬得林秀珍腰身纤细,举手投足间尽是从容优雅。
高老太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用孙女的衣服改制的绝版服饰,她曾引以为傲的变废为宝的传统美德有一毫米的动摇。
妈,您又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孙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抽油烟机的轰鸣,饭马上好了,您去洗洗手吧。
高老太太回过神来,把手机放进口袋,慢慢走向卫生间。
洗完手,高老太太没有立即去餐厅,而是拐进了自己的卧室。她从衣柜最底层抽出一个老旧的樟木箱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箱子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她母亲工整的字迹:高家裁缝图谱,传女不传男。
妈!菜要凉了!孙圆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明显升了两个音阶。
高老太太只得暂时放下箱子,走向餐厅。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清炒西兰花、红烧排骨、凉拌黄瓜和紫菜蛋花汤。
孙圆正往自己碗里夹菜,看见婆婆进来,头也不抬地说:您快吃吧,我一会儿还要出去办点事。
餐桌上的紫菜汤映着三个人的脸,像一块被撕扯的绸缎,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漂浮。李建设给母亲盛了碗汤,关切地问:妈,您这几天怎么了?总感觉您心不在焉的。
高老太太接过汤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建设,柜子里有块料,妈想做件旗袍穿穿。
旗袍?孙圆的筷子停在半空,眉头皱了起来,您怎么突然想起穿旗袍了?那多老气啊!
秀珍穿就很好看...高老太太小声辩解。
林阿姨那是特殊情况,她去日本住了好多年,为了纪念祖国,故意穿旗袍寻求心理安慰,你用不着考虑那么多。
孙圆放下筷子,语气变得严肃,妈,您想想,现在谁还穿旗袍啊?走在街上多扎眼。再说了,您这么大年纪,穿旗袍行动多不方便。
高老太太说:“我就是想做做试试,我不穿你穿呗?我就是爱看,真好看!”
孙圆自我解嘲:“妈,你等等,给我穿?就我这身材,还穿旗袍呢,丢死人了!”
李建设也反对:“妈,你别做了,做了也穿不出去。”
孙圆补充说:“妈,你以前没做过,冷不丁也做不好,旗袍手工要求高。”
高老太太的背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了:我当了半辈子裁缝,还没能力做件旗袍了?
妈,圆圆不是那个意思。李建设赶紧打圆场,只是现在时代不同了,穿衣讲究舒适方便。您看平时那些休闲装多好,又轻便又显年轻。
就是啊,孙圆接过话茬,我给您买的那些衣服不都挺好的吗?上次小区王奶奶还问您衣服在哪买的呢。
李建设知道母亲说一不二:“妈,这个问题,你自己爱干啥干啥,别累着就行。”
高老太太不再说话,低头喝汤,但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在油灯下教她一针一线缝制盘扣的情景。
那时候,一件旗袍从量体到完工要整整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光盘扣子就得好几天,每一针都倾注了裁缝的心血。而现在,儿子儿媳口中的好衣服,不过是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商品。
饭后,孙圆匆匆收拾完碗筷就出门了,留下李建设陪母亲看电视。晚间新闻正在报道云港市举办的国际时装周,屏幕上模特们穿着各种前卫设计走来走去。
李建设试探性地开口,您要是真想穿旗袍,要不我给您买一件?网上什么款式都有,还便宜。
高老太太摇摇头: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好。我想用你姥姥留下的老样子,自己裁一件。
李建设叹了口气:您都多少年没正儿八经做衣服,眼睛也不好使,何必费这个劲呢?
我眼睛好着呢!高老太太突然提高了声音,虽然戴着老花镜,但上周体检医生都说我矫正视力比很多年轻人还好!
好好好,您别激动。李建设举手投降,我只是担心您太累。要不这样,周末我带您去商场看看现成的旗袍?
高老太太不再搭理儿子,拿起遥控器换了个戏曲频道。
屏幕里,京剧演员的水袖翻飞,那精致的戏服让她想起小时候看母亲为城里大户人家小姐缝制嫁衣的场景。那时候的布料多么考究,一件衣服可以传几代人。而现在...
第二天一早,趁儿子儿媳都去出门,高老太太重新翻出那个樟木箱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混合着岁月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种裁剪工具、布料样本和一叠发黄的图纸。最上面是一张已经褪色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穿着一件宝蓝色旗袍,站在一家裁缝铺门前——那是高老太太的母亲,摄于1935年。
那是曲桂娥最幸福的岁月,大家闺秀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人生会因为一桩违背常理的婚姻而彻底改写。
高老太太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然后取出最上面那张旗袍图纸。这是一件经典的上海式旗袍设计,立领、斜襟、收腰、开衩,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她记得母亲说过,这是当年上海最时兴的款式。
就做这件吧。高老太太自言自语道。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块深紫色的真丝布料——这是多年前她攒下的,一直没舍得用。
她戴上老花镜,开始按照图纸在布料上画线。虽然多年未动剪刀,但那些技艺仿佛已经融入她的血液,手上的动作依然娴熟。
正当她全神贯注地工作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孙圆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高老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妈,您在家干嘛呢?孙圆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一间办公室。身为资深会计的孙圆退休后还帮朋友的公司处理财务报表,好在每个月只有月末忙一两天。
高老太太下意识地把镜头转向正在裁剪的布料:我在做旗袍呢。
屏幕那头的孙圆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妈!您怎么又...我不是说了吗,现在谁还穿那种衣服啊!再说了,您这么大年纪,万一剪刀伤着手怎么办?
我做了一辈子衣服,还能伤着自己?高老太太有些不悦。
您就是固执!孙圆的语气变得无奈,您知道现在年轻人都怎么看穿旗袍的老人吗?他们都觉得是老古董、是封建残余!您想让小区里的人背后议论吗?
高老太太的手停了下来,她直视着屏幕:秀珍穿旗袍,大家都夸她有气质。
那是林阿姨!人家是……!孙圆几乎要喊出来,但她克制住自己:我们只是普通人,穿着旗袍出去只会让人觉得奇怪!
高老太太感到一阵刺痛,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平静地说:圆圆,我知道我只是普通人,可是普通人就不能有自己的爱好吗?
孙圆一时语塞,脸色变得难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算了,等我回家再说吧。她匆匆挂断了视频。
高老太太放下手机,智能手机屏幕上的时尚博主正在教人十分钟穿搭,而樟木箱里的顶针正做着三十年的梦。她继续低头裁剪,但手已经不如刚才稳了。
她想起孙子骏骏过生日时,她特意做了件小唐装,结果王杰死活不让穿,说太土了,最后硬是给换上了从商场买的卡通t恤。
那天晚上,她听见王杰对李建国说:你妈那些老观念该改改了,别总拿那些过时的东西影响孩子。
布料上的线条突然变得模糊起来。高老太太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
她走到穿衣镜前,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虽然已经八十四岁,但长期的锻炼和保养让她比同龄人挺拔许多。她的腰身依然明显,肩膀平直,脖颈修长,完全撑得起一件合体的旗袍。
我偏要做,偏要穿。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傍晚,孙圆比平时回来得早,脸色阴沉,她不想婆婆干些没用的活。一进门,她就直奔高老太太的房间。高老太太正坐在床边缝制旗袍的领子,见儿媳进来,头也不抬。
孙圆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语气平和,你还真做啊?。
高老太太放下针线:什么?我说做就做,这算什么事。
关于旗袍的事。孙圆在高老太太对面坐下,我理解您对过去的怀念,但时代在变,我们也要与时俱进。您看现在谁还自己做衣服啊?都是直接买现成的。那些老式的服装早就被时代淘汰了。
高老太太的手紧紧攥着旗袍领子:淘汰了?那为什么电视上老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什么国家要保护那些老手艺?
那不一样!孙圆好像为了反对而反对,那些是给专业人士研究的,普通人谁还学这个?您知道现在一件高级定制旗袍多少钱吗?好几万!有那钱不如买几件名牌,穿着多有面子。
面子...高老太太苦笑一声,圆圆,你知道我娘那件最贵的旗袍卖了多少钱吗?
孙圆摇摇头。
三块大洋。高老太太说,那时候三块大洋够一家五口吃一个月。可那件旗袍,客人穿了十年,后来又传给女儿穿。现在你们买的那些,能穿几年?
孙圆反驳道,您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讲究的是快时尚,衣服穿一季就换新的。您那些老观念早就过时了!
高老太太很不服气,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圆圆,衣服可以过时,手艺不会。文化可以创新,但不能断根。
孙圆张嘴想反驳,这时李建设推门进来了,看到屋里的情形,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又在辩论什么呢?他疲惫地问。
妈非要做什么旗袍!孙圆转向丈夫,你劝劝她吧,这么大年纪了,万一伤着怎么办?再说了,做出来也穿不出去,太扎眼!
李建设看看妻子,又看看母亲,最后叹了口气:妈,要不...您就做来在家里穿穿?别穿出去了。
高老太太看着儿子,突然感到一阵陌生。这还是那个小时候缠着她要学缝扣子的建设吗?那时候他多喜欢看她做衣服啊,总说妈妈的手会变魔术。
我知道了。高老太太轻声说,重新坐下拿起针线,你们去吃饭吧,我不饿。
李建设和孙圆对视一眼,默默退出了房间。高老太太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那件未完成的旗袍上。
夜深人静时,高老太太的手机亮了一下。是林秀珍发来的微信:秀平,明天有空吗?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