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死寂持续了良久,唯有窗外绵密的雨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萧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方才涌入脑海的惊天真相,如同无数块沉重的寒冰,砸得他神魂震荡,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僵冷的麻木。愤怒、背叛、恐惧、荒谬、还有那丝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刺痛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窃取天赋?分担痛苦?共堕深渊?
这些字眼每一个都沉重得让他难以呼吸。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阴谋的核心,是即将被吞噬的祭品,却从未想过,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与施术者一同被绑在了这架驶向毁灭的战车之上。
他看向沉落。那个男人依旧背对着他,站在窗边,肩背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脆弱。那截掩盖在撕裂袖袍下的手臂,似乎仍在无声地诉说着非人的痛苦。
所以,那偶尔流露的虚弱,那雨夜的失态,那突如其来的、超越以往的剑术点拨,甚至那句沉重的“活下去,本身就需要先学会杀人”……是否都与此有关?
是否……也掺杂着一丝微弱的、连其自身都未必察觉的……悔意?
这个念头让沈萧的心猛地一抽。
就在这时,沉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闷哼。他猛地伸手撑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浅薄,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那股阴寒邪恶的气息再次变得浓郁起来,甚至比刚才更为剧烈!
“义父?”沈萧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那通过“牵丝蛊”隐隐传来的、对方体内骤然爆发的剧烈痛楚,让他心脏都跟着蜷缩起来。
沉落没有回应,或者说已经无法回应。他似乎正承受着又一波猛烈的反噬,全身都在微微痉挛,依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没有倒下,但显然已到了极限。
沈萧再也顾不得什么仇恨隔阂,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沉落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冰凉的湿腻,那是被冷汗浸透的衣料。
“药……药长老的安神汤……”沈萧急声道,试图将沉落扶到旁边的椅子上。
“没……用……”沉落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喘息,“这次……压不住……”
他猛地抓住沈萧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入沈萧的皮肉,仿佛在寻找一个支撑点,以对抗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痛苦。透过相触的皮肤,沈萧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内部那如同万蚁啃噬般的可怕动静!
不能再这样下去!
沈萧脑中一片混乱,唯一的念头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痛苦吞噬。他猛地想起药长老的话,想起那日百草轩里诡异的药鼎和那些珍稀毒草。
“一定有办法!药长老那里……”他试图让沉落冷静下来。
沉落却像是被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起一丝厉色,虽然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准……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的骄傲,他的处境,决不允许他将最狼狈脆弱的一面暴露于人前,尤其是楼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面前。
沈萧瞬间明白了他的顾虑,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到了这种时候,他顾忌的仍然是自身的威严和可能引发的动荡?
然而,看着沉落那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固执的神情,沈萧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他咬着牙,将沉落半扶半抱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坐下。
沉落瘫软在椅中,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墨发散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听到他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呻吟。那暗青色的纹路似乎更加活跃,甚至顺着他的小臂向上蔓延了几分,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管都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
沈萧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空有一身武功,此刻却对这诡异的痛苦毫无办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这个他既恨又……无法放任不管的人,在眼前承受着酷刑。
那通过“牵丝蛊”传来的共鸣痛楚也愈发清晰,虽不及沉落所承受的万分之一,却也让他心口滞闷,气血翻涌。
他焦灼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案一角那盏早已冷掉的茶水上。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快步过去端起茶杯。
“义父,喝点水……”他试图将杯沿凑到沉落唇边。
沉落猛地偏头避开,动作间带着一种濒危野兽般的警惕和抗拒。杯中的冷水溅出几滴,落在沈萧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沈萧的手僵在半空。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沉落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捂嘴,指缝间却渗出暗色的血迹!
那血,并非鲜红,而是透着一股诡异的黑紫,落在苍白的指尖上,触目惊心!
沈萧的瞳孔骤然收缩!
沉落看着指尖的血迹,涣散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仿佛早已习惯。他虚弱地松开手,任由那污血沾染衣袍,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这一次的反噬,似乎暂时达到了顶峰,开始缓缓消退,留下满目疮痍。
书房内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沈萧缓缓放下茶杯,看着椅上那仿佛破碎了一般的人,看着那袖袍上沾染的暗色血迹,看着那苍白如纸的脸上残留的痛苦痕迹……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他一直追寻的真相,竟然如此残酷。不仅是对他的残酷,也是对施术者本身的残酷。
他们都被这名为“同殇”的禁术所困,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他慢慢地蹲下身,拾起那支掉落在地的紫毫笔,又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伸出手,想要替沉落擦去唇边和指尖的血迹。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就在帕子即将触碰到沉落嘴角的瞬间,沉落忽然抬起眼睑。
那双深邃的眼眸因为方才的痛苦而蒙着一层水汽,失去了平日里的冰冷和锐利,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茫然的脆弱。他就那样看着沈萧,眼神没有焦点,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疼……”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听不清的字眼,从他失去血色的唇间逸 出。
像是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却重重地砸在了沈萧的心上。
沈萧的手猛地顿住,指尖微微颤抖。
这一刻,什么阴谋,什么算计,什么傀儡,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只有眼前这具正在承受着无边痛苦的躯体,以及这个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直白脆弱的……人。
【叮!沈萧黑化值大幅下降!当前65%!宿主,他对你的情感复杂度大幅提升,同情和理解占据上风!】小笼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沉落缓缓闭上眼,似乎连维持睁眼的力气都已耗尽,任由意识沉入黑暗的混沌之中。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着痛苦并未远离。
沈萧沉默地、细致地替他擦拭干净血迹,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惨淡的夕阳挣扎着穿透云层,透过窗棂,恰好落在沉落苍白安静的睡颜上,竟显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和。
沈萧站在椅旁,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起,已经彻底改变了。